一千根针

【庆余年|闲泽】让酒(下)


此处别 彼处见 嘶吼驳回这口甜


*


抱月楼的桑文姑娘被宫里请去唱曲儿一夜未归。

此等八卦消息不用大街小巷地撒传单也迅速扫遍了京都的每个角落,一时之间,有人的地方就伴随着喂你听说了吗嗯嗯听说了的对话,坊间都在猜测,虽然这抱月楼的背景硬到众人皆知,也算是沾着皇产,可这毕竟是青楼,说不好听点便是窑子,是妓院,但若是这楼里出一位娘娘,那可就不一样了…

桑文虽不同世人一般自抬身价,但也以为自己这趟进宫,就算不是庆帝那只老狐狸,八成也是后宫里哪位娘娘闲着了,想找点乐子。她进宫不是小事,前脚有内务府的踏进了抱月楼,后脚史禅立就派人去请示了抱月楼真正的主子,她拖了良久,范闲只送来俩字,无妨。

等到一路被带往御花园,荷花池的池子中央建了个凉亭,天潢贵胄坐在那中间小憩,葡萄美酒夜光杯一应俱全,她心下又开始忐忑。主子同这位殿下,上一次还是在抱月楼,几位殿下都在,当夜主子杀伐果断地断了二殿下所有臂膀,给他留了一条自以为是康庄大道的退路,却把这人逼上了死路。

二殿下,人到了。

跟随其后的小太监提醒道,闭着眼休憩的人才掀开眼帘,看到她眼睛一亮,招招手唤她走近些。

小太监出言阻止,殿下,这不合礼法…

礼是什么礼,法又是什么法?李承泽不高兴了,说洪公公,本王听个曲儿,还要看你脸色?

他这话撂得狠,洪竹立马跪下,脑袋往青石板上磕,奴才不敢,殿下恕罪。

李承泽没理会他,伸了个懒腰,道桑文姑娘,我坐久了,腿麻,就不起来迎你了。

殿下言重了。

桑文走近,欠了欠身,李承泽指了指早已准备好的软垫,勾着脖子瞅着她背上背着的长形方盒,好奇道这是什么。

奴家不才,听闻殿下想听曲儿,便带了常使的琴。

她提了提裙摆,在软垫上跪坐下来,取下身后之物,嗒一下开盒,露出里面的一柄琵琶。

宫中有的是,姑娘何必累着自己。

宫中虽不乏品相优良丝竹之器,奴家以为,还是惯用的能让殿下更尽兴。

真会说话,难怪陈萍萍喜欢你。

天下间知晓她出身陈园的人不出五个,她眼皮跳了跳,没作声,拨了拨琴弦调调音准。

殿下想听什么?

李承泽斟了杯酒,姑娘七年前便名震京都,一首《清平乐》犹绕我心,想必我错过的这些年,应有良曲问世,姑娘唱什么,我便听什么。

承蒙殿下抬爱。

桑文抱着琵琶,静思片刻,李承泽也不催促,自顾自地品着小酒,一盏接一盏。日光正好,池子中荷花也开得正盛,微风拂过,清香沁人,桑文坐得端正了些,朝对面的人点了点头,便开始了。

桑文大家的嗓音不像寻常歌姬那样娇弱柔美,带着点沙哑的缱绻,把一个痴缠的故事娓娓道来,教人怅惘遗憾。

李承泽举着酒杯虚晃,闭上眼聆听好不惬意,他只着了身素白的内裳,披在肩上的金毯因为这动作缓缓落下,堆在脚边。他浑然不觉,沉浸在歌声里,迷醉在故事中,仿佛身在那个长安,看尽帝王薄情红颜薄命。

一曲终了,桑文发觉二殿下眼角噙着泪生生落下。

她手足无措,听过这歌的人,谁也不曾动情至此,说到底,连她自己也不晓得这杨家有女是哪门哪户。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李承泽花了一些时间平静下来,说道姑娘果然不曾让本王失望,这首曲子,可有名字?

此曲名为《长恨歌》,是小范大人亲自作的词。

似是惊异那人还有这等本事,李承泽问,还有其他么?

数年间,仅此一首。

可惜。

他摇摇头,又听桑文放了琴说小范大人政务繁忙,半闲斋诗话集后便再未作过诗了。

那本王倒是要好好拜读封笔之作了。

殿下从前,便对半闲笔法情有独钟。

喔?

这是庆国子民的共识,非小女子一家之言。

李承泽笑着,纵是如今再闻,我也是慕其诗才文思的,便是把《红楼》按下不提,这《长恨歌》已是绝妙,情之所钟,亦不新鲜,有何不可?

桑文在衣袖里掐住虎口,忍着痛让自己不要问出那句那殿下为何不留下,主公教导,知道得越少,越是安全。

殿下今日唤我来,可还想听什么?

已然尽兴,姑娘的嗓子也得养养,不然范大人会来兴师问罪也说不准。

殿下多虑了,给殿下唱曲,是福份。

李承泽转而叹了口气,我也只是想找个心有灵犀之人说说话,大哥去了东夷城,弘成回了定州,老三…应该改口叫太子了,可我认得的那个太子早早便不在了,你们范大人对我又避而不见,七年前我的旧识死死伤伤一大片,缺失的这七年让我与这世间格格不入,我有时会想,何必醒来自寻烦恼。

桑文快把手给掐肿了。

李承泽继续说道,父皇待我已经算是宽仁,谋逆之罪是我种下的恶果,我该承受,这皇城里已经不剩几个我认得的人了。一个戴罪之身,我自觉不该奢求更多,可我真的想去看看啊,庆国的天下,父皇打下的江山,我还都没见过。

桑文小心翼翼地,殿下同陛下血浓于水,这愿望,不算过分。

李承泽摇摇头,我若去讨要恩典,那就是我不懂事了。

是啊,就算他不记得,那也是差点犯下弑君弑父大不韪的重罪,记仇如庆帝,怎可能真的前嫌尽释,放他逍遥自在。二殿下爱钱财爱权势,那都是为了拥抱自由,皇帝这是在惩罚他,要他活着,一生做一只笼中雀,只能隔着铁笼眺望自由。想通了这一节,桑文看着他的眼神不禁带上了点怜悯,抱月楼同她们签的卖身契好歹还有年限,一个皇子过得竟比青楼女子还不如。

她忍不住了,松开了掐着自己的手,她说有一句话本来不该我说,殿下既然不愿,那日为何挥开主公的手?

她信范闲手眼通天,说到便能做到,而他不要这机会。

听到这问话,李承泽才惊觉多言,他今日的话是有些多了,随即失笑,道桑姑娘,他姓范,我姓李,他可以在外,我总是要归巢的。


李弘成回了定州,那地方偏远严寒战乱不断,便没把范若若和小世子带回去,留在京都好生养着,范若若正好得了空顾一顾有间医馆,在民间的名声比太医院都要好上许多,御医们希望范家若若去太医院教学的心思没比胡大学士希望范闲去太学上课的期盼少多少。

这天,有间医馆在贺宗纬当年门神入定之后又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范若若没见过几面谢必安,但隐约记得有这么个人,有间医馆刚送走最后一位病人准备关门,一柄凉飕飕的剑就横在她脖子上。

范若若愣了一下,说道,今日已歇业,不急的话明日再来吧。

急。

谢必安还穿着一身鉴查院的黑色莲衣,反手收了剑,捋起袖子,露出仅剩的手臂上青色发黑的筋脉散纹。

范若若没见过这种毒,谢必安也知她没见过,范闲不会让自家妹妹接触鉴查院的一丝一毫。他解释道,鉴查院三处的龙抬头,被院长或者提司认定为可用但不可完全信任之人都会被种上此毒,据说只有费介和你哥哥可解。这是每月一次的解药,必须定期服用,否则必将爆体而亡。

范若若把注意力从那毒纹上挪开,问他,那你来找我是何意?

他们说有间医馆的范家小姐医者仁心,不以身份地位区别对待任何患者。

范若若神色复杂地摇摇头,你不是普通人,哥哥给你下毒自有他的用意,你如今来找我,便是印证了哥哥对你的怀疑,你对哥哥和鉴查院有异心,我若治你,会给哥哥带来或大或小的麻烦,我不医。再者,费老和哥哥的毒已然出神入化,我解不了。

你是苦荷的关门弟子。

木蓬师哥也解不了。

那我便挟持你,逼范闲给我解药。

人一急躁,便会出下下策。范若若不赞同,哥哥不会让你走出这间屋子的,但也不会在这里杀你,因为我不喜欢医馆被弄脏。

那我便杀了你,给我和二殿下陪葬。

范若若皱起眉头,不知这人在说什么痴话。哥哥若是愿意让二皇子死,这些年怎会费尽心力,二皇子现在也不会活蹦乱跳地等着被拯救。

她最后好心提醒,你若是想脱离鉴查院的控制去救二殿下,我劝你再信一次哥哥,在二殿下的事情上,没有人比哥哥做得更好了不是吗。

谢必安冷笑一声,他若是当初能助二殿下一臂之力,也不会是如今这副田地。

我只知道,没有哥哥,二殿下也许现在还在宫里躺着,或者,在地底下躺着。

她说得对。谢必安深知,但他不愿再等,他说我看不出范闲有任何要救二殿下的意思,他居然眼睁睁地让殿下被宫里带走,当时我若是在…

你若是在,你能如何?

接声的不是范若若,是从后屋药材库无声无息走进来的小范大人。

谢必安握紧了剑,横着转身,拉着范若若往后靠,尽量离范闲远了些,那柄剑如同当初横在范闲脖子上一样贴着范若若的皮肤。范闲本打算同他玩儿玩,这一下也没了心情,他极速地冷下来生了点怒意,左手提了提,一掌便推了出去,谢必安没想到他会想都不想便出手,毫不顾及他妹妹还在他手里,被霸道真气砸中的瞬间他还在脑内想这一掌下去,他的命去半条,范若若可能会当场毙命。

谢必安倒下了,匍匐在地,他的五脏六腑都好像被这阵真气轰错了位置,但范若若还站着,她像是什么事都没有,欢快地跑向哥哥。

怎么会…?

范闲摸了摸妹妹的头,夸她话说得漂亮,显然之前的对话他都听到了。范闲转过头,站到他面前,拿脚把他从地下的趴伏姿势掀开成仰躺,说着这招叫隔山打牛,你知道我有多锱铢必较还敢惹我,我敬你是个没脑子的英雄。

谢必安痛得开不了口,只能听范闲劈头盖脸地骂过来还没法还嘴。

范闲说你方才说你若是在?你能如何?杀了宫典和他的禁军,扛着你主子满世界奔逃?你以为宫典就带了院外那一队人?五里外禁军、城防营、皇帝老子的虎骑可都候着呢,你一个人都逃不出京都,还想带着人跑?

退一万步说,就算你运气好,比我还好,勉强逃出了京都,然后呢,你打算带他去哪?打算如何过城门关卡?你打算一辈子亡命天涯疲于奔逃,你问过你那个骄纵的主子,愿意吗?你真觉着他能过那种流亡生活?他连脚踩泥地都不愿意!你让他去过终日提心吊胆有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他嚷嚷着为了自由什么都可抛,其实他根本什么都割舍不下,他全都想要。

我就晾了你几日,你就憋不住,我真不放心让你回他那儿。他说不定会怪我,放个蠢货回去坏他的事。

这一掌不算全力,你死不了,但暂时也动不了,这不能算工伤,带薪休假就别想了,我还没这么仁慈,你就暂且歇着吧,顺便看看,你那主子…

范闲诡谲地扯了一下嘴角。

…到底在搞什么鬼花样!


庆帝召范闲入宫是在半旬后,江南水师又出了差子,征用民船走运往东夷城的货,遭遇了暴风雨,人船货一个都没回来,按理说该照常赔付给征用民船的租金还是要给的,船也是要赔的,可上门去讨要的百姓非但没拿回报酬,还讨到了一顿毒打,其中便有个身子骨弱的老头,没撑住几鞭子,当场就一命呜呜了。

事情是出在江南,夏明记的地盘上,虽然夏栖飞当年认祖归宗回了明家之后,原先的江南水寨便收编进了江南水师,他再没怎么管过,可这事儿,出便出了,还被告到了江南总督薛清那儿,薛清也不好办,差人送了信给范闲,他这信还没看全乎,陛下的旨意就到了。

怎么办?再去趟江南呗!

皇帝老子也是这个意思,要他亲自督办平民愤,范闲认了这辈子就是个劳碌命,领了旨道今夜就启程,龙椅上的那位却让他明日再出发。

范闲纳闷儿,这种事宜早不宜迟,等舆论发酵了这能压死人,他问为何,庆帝推开那几道雕花屏风门,那外面的台子,他曾同几个儿子吃过一顿团圆饭。

庆帝说,你这趟去江南,把老二带上吧。

范闲的瞳孔微缩,猛然抬头,不可置信,他绕到庆帝面前,陛下,我这趟下江南可不是去游山玩水的!臣不才,也当不得二殿下的老师!

庆帝知道他是想起第一次下江南捎带着老三的经历了,不免有些好笑,庆帝柔和地提点他,朕知道,你是去办正事的,不用你多管他,注意着点老二的安全就行,吃喝玩乐,他在行。他没出过远门,可能会水土不服,太医又不方便随行,你最合适。

您给二殿下配一队护卫不就得了,没人从黑骑里挑也行啊!随行大夫我从三处挑,包治包病保证没一点毛病!

范闲跳得有三杖高,看庆帝微妙地盯着他,缓过神来,他不禁苦笑,臣是不是应该深感荣幸,陛下除了我没人可信任。

庆帝拍了拍他肩膀,算是把这事定下了,说明日你从宫里出发,老二在南门等你。皇帝交待着叹了口气,重重地按着他肩头,别这么不情愿,他毕竟,是你二哥。

范闲浑身抖了一抖,压在肩头的手有千斤重。庆帝说,像他没醒过来之前那样,对他好些吧。



五更天,范闲在进宫之前又去了趟油菜花田。

他站在藤梓荆的墓碑前,久久没有开口,最后也一句话未留,转身离去。

只是在心里说着,兄弟,对不住,我下次带他来,亲自给你磕头赔罪。


李承泽坐在马车上打着哈欠,起得实在太早,不免困倦,可江南的事拖不得,他强打起精神,在想范闲一向守时,怎地还不来。

马车里铺了厚毯,他倚靠着百无聊赖,不一会儿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

他出生在那个长安,比庆国还要富饶,皇城里有那个倾国之姿的贵妃,云想衣裳花想容,他站在长安四通八达的巷道中,载着带汁水的荔枝的千里快马从他身边一跃而过。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他从冗长的睡梦中醒来,范闲安静地坐在他旁边抵着额头,瞧他睁眼,活动了一下被垫着睡僵硬了的肩,冷嘲热讽道,殿下心想事成,我是不是该道句恭喜?

李承泽揉了揉眼睛,被范闲一巴掌打掉,还挺疼,他怒瞪范闲,范闲又凶恶地瞪回来,两个人大眼对小眼僵持了半天,最后还是他软化了。李承泽往范闲的那边坐挤了挤,扯着他的袖子去握他的手,他说结果是好的不就好了嘛。

范闲不买他的账,躲着他的手,李承泽有一点说对了,那就是范大人还在生他的气。

李承泽也好奇,计划进行得这么顺利,也多亏了范闲的心领神会,他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范闲睨了他一眼,沉默,这给了他机会,勾住了范闲的手指,范闲瞅着他得意的样儿,气不打一处来,可心下渐渐腾起温度,让他发不出这个火。

不是一开始,我没那么神通广大。范闲说,你装得好,连咱们皇帝老子都给骗过去了。宫典怎么跟着来了?

陛下怕你欺负怠慢我。李承泽笑得可爱,他问那是什么时候?

不是一个特定的瞬间。是你问王启年我有没有话留给你的时候,是你给弘成若若的孩子起名叫柿子的时候,是你让谢必安老实回鉴查院的时候,是你在淑兰宫外叫住我的时候,是你同桑文说情之所钟的时候,我有一些感觉和猜测,合在一起还原成了一个计划,我便赌,这就是你的心之所想。

掌心的温度传递着,李承泽捏了捏他的手心,笑出声来,赌赢了呢。

还笑?这种事行差一步就满盘皆输,何必冒这么大的险。

我就是,不想你再冒险,别再为我冒险。我就是,要他心甘情愿放我走,不用你付出任何代价。范闲,七年三个月零五日不短了,我不要你等我一辈子,我想要很多很好的以后。而且,小范诗仙运气一向很好,我知道的。

我都多久没写过诗了还诗仙呢。

谈及此,李承泽才想起来问,《长恨歌》真是你的封笔作?

范闲没答,反握住他手,习惯性顺势搭脉查看情况,没把出脉象有异,把心放回肚子里。他提起,桑文回来说你听《长恨歌》感怀而哭了,当真如此感人?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感人至深,遗憾也至深,所以动人。

范闲挑眉,你就不问问那汉皇那杨家有女都是哪朝哪代的人物?

是真是假于我而言并无区别,这故事里头有真意,无不合理,人生在世,只求自洽,要好过得多。

范闲微怔,他孤独太久了,喜欢这些诗词的人很多,但他们没法领会其中真意, 他没法去解释秦皇汉武是谁,没法去解释黄鹤楼是什么楼,没法去解释“仙界”中的一切,而李承泽,他不问不疑,他爱惨了他描绘的那些个世界。

他们都是这世间的异类,所思所想这个时代皆装不下,心中的火,头上的烟,便只有对方瞧见了。*①


他带着踏破山河的孤勇,辗转天地间,将身体填进时间的缝隙,流进你的血液钻进你的骨节,你听见风的声音,你听见他说我好想你。*②


全文完


注释:

①出自梵高。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

②出自吕彦妮。他们这么混蛋,天经地义地霸占着彼此的人生,使出浑身解数在寥寥岁月中兴风作浪,变着花样的展示自己的不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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