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根针

【庆余年|闲泽】难念的经(五)


五、


范思辙撅着屁股在书房门口的石柱子后边望穿秋水,顶着门神似的铁面无私谢必安的威压也愣是没挪窝,等到他差点儿睡着了,那扇好像永远不会开的门终于吱呀开了个缝,他立马醒了。

范闲从里边出来,又好心地帮范建把门带上,一转身,一冷一热两张面孔直贴着他脸给他都吓了一跳。

他赏了范思辙一个脑壳蹦,让谢必安去备马车,范思辙亦步亦趋屁颠屁颠地跟在范闲后头,絮絮叨叨:“哎哥你跟爹聊什么呢聊这么久我都睡着了跟银子有关吗哎一定跟银子有关吧我跟你说跟银子有关的买卖哥你一定得带上我哪有有好处不想着家里人便宜外人的道理你说是不是?”

“先把你那书局搞好再说吧!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胃口那么大怎么不撑死你?”

“我来者不拒啊我!”范思辙急了,“哥我撑不死,但看着锅里的吃不到嘴我能急死!”

“那我就把你碗也收了。”

“哥,今天精装版的石头记上市,咱瞧瞧去?”

范闲好笑地看着见好就收的弟弟,突然意识到这次回来没见到若若,平时只要他回来,若若定会前来,哪怕只是打个招呼。

两兄弟在大门口等着,范思辙说姐姐去参加京都小姐们的茶会了,范闲惊奇,他这妹妹一向不喜社交,范思辙笑得贱贱的,说姐姐是躲着世子呢。

“老李?”

“自从那次送咱们从一石居回来,靖王世子这三天两头的往府上跑,送些珍奇珠宝啊史册画本啊,还给老祖送了辆轮椅,你说他不送去儋州送来我们家,当谁不知道他是想看我姐啊?”

范闲搂过他弟的肩,“老实说啊,你觉着你姐和靖王世子,有戏吗?”

头摇得像拨浪鼓,范思辙说:“没戏,我姐都不搭理他!”

“那你说若若喜欢啥样的。”

“不知道啊!要我说,我姐就是眼光忒高,靖王世子那可是除了宫里那几位以后可能要做皇帝的,身份最尊贵的了,在京都里也是属这个的。”范思辙竖了根大拇指,“这她都看不上,我看只有去做皇妃了。”

结果又被赏了个脑兜,他抱着头跺脚,“哎呀你再打我别给我打傻咯我脑袋里可都是钱!”

这才哪儿跟哪儿,你上辈子差点被我拿板子打死!范闲想到这儿心下一抖,立马掐着人后脖子,问你跟李承平认识了没。

“三皇子?那可是小爷我把兄弟!……哎哎哎疼疼疼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哥哥哥!老三我真熟啊…”

“怎么熟的?”

“宜贵嫔可是我娘亲妹妹啊。”

范闲松了手,急中倒是忘了这一茬。范思辙揉着后脖子,不敢抱怨他这虎狼的兄长,把气撒到别的人身上:“这谢必安是去拉马车啊还是拉茅厕去了啊?这都多久了居然敢让主子等他!哥你回头得给二皇子好好说道这种光拿银钱不干事儿的人啊趁早让他滚蛋!”

话糙理儿不糙,这不说还好,一说起来范闲也觉着奇怪,这是去得有些久了,八抬大轿也该抬回来了。两兄弟正搁门口东张西望,不远处终于来了驾马车,谢必安黑着张脸拉着缰绳走在马前边。

范思辙气不打一处来,插腰拦路撒泼:“你这是溜马呐还是马溜你啊?”

谢必安没看他,将马车停下,把缰绳塞到范闲手里,脸色不变,相当无辜。

“我只会骑马,不会赶马车。”


范闲自己驾着车,谢必安坐他边上,范思辙坐车里露着颗头。

范闲倒没什么不习惯的,驾轻就熟,他在儋州也经常自己驾车出去野,没点少爷的自觉。

“你家殿下就没让你赶过车?”

“没有,我是剑客。”谢必安强调,“不是车夫。”

范闲不禁反省自己是不是给滕梓荆的报酬发少了,这想法要是让范思辙知道了又得跟他叨叨半天,所以他没说。

马车一路驶向陌生街道,范思辙看着不对,这不是去澹泊书局的道啊。

“哎哥,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庆余堂。”

“庆余堂?去庆余堂干嘛啊,七叶掌柜的还在咱们书局呢。”澹泊书局筹备开张的时候,兄弟俩都不方便出面,也怕抹黑了父亲的门面,便合计着请了庆余堂的老掌握做书局的职业经理人,既专业又省心,毕竟庆余堂的招牌响当当。

范闲敲打他:“一会儿再过去,先去庆余堂给你拜个师,你不能一辈子仰仗着人给你打下手啊,经商不是你打打算盘推推牌九这么简单的,抓紧着点儿,等人离了京,你想学都没人教你。”

谢必安听他说道离京,插了句嘴:“陛下暗旨,庆余堂的掌柜,不允许离京,你不知道?”

“我知道。”

“你知道?”谢必安那眼神就是那你说什么痴话。

话不投机半句多,范闲呵呵一笑:“你是不是忘了,庆余堂其实姓叶。”


马车直奔二十八里坡。这二十八里坡却不是个大山坡,只是京南一个有名的地名儿。话说数百年前,京都远没有如今这般阔大之时,二十八里坡是入京前最后一段山坡,离西南方向官道上最后一个驿站足足有二十八里,每当车马到此之时,行了最后二十八里路,马乏人累,格外疲倦,将这最后一段小山坡看得比海滨之畔的大东山还要高大。二十八里坡的名称便是得自于此。如今的二十八里坡早就被收到了城墙之中,变成了一条街巷,只是名字还保留着,庆余堂便设在此处。马车远远地停下,范闲三人走了下来,顺着街道往那边走去。沿路看见一排整整齐齐的小门面,全是那种从岭南运来的廉价木材,上面刷着清漆,木斑清晰,若一眼瞥过去,感觉就像是无数个单眼怪正虎视耽耽看着自己。

庆余堂一共有十七位掌柜,如今大多年纪大了,也病故了几位,这沿街边上便有十七间这样的门脸,是老掌柜授徒之处。

谢必安虽跟随二殿下见多识广,却也是第一次来这庆余堂,这些掌柜们住的地方有些奇怪,大门上没写庆余堂三个字,范闲领着他们进门,两边站着的朝廷负责监管庆余堂的黑衣人却没拦着,他再一看,心下了然——监察庆余堂的,就是监察院的人,又怎么会拦自家的主子。


范闲带范思辙来确实是为了让弟弟多学点别浪费了天赋,但带谢必安来,可不是为了让他多见见世面,这主要,还是给二殿下看的,谢必安除了是李承泽的一柄刀刃,也是一双眼睛。

因此,说要紧事的时候,他打发了范思辙去堂内其他院子逛逛,但没避着这双眼睛。

今日接待他们的是庆余堂的首席大掌柜,人称叶大,当年负责经营叶家最紧要的生意,只是在这京中困久了,身子骨佝偻了许多,在庆帝变相软禁的重压之下,整个人都谨小慎微了起来。

但他说的事,是紧要的事,是大胆的事,也是石破天惊的事。

“叶大掌柜,不瞒你说,我刚退了婚,估摸着我娘留下那内库我是摸不着边儿了,所以我合计着,我得背着陛下自己再修个内库出来,这就得仰仗你们这些开山掌柜的本事了。”

庆余堂内平地一声惊雷,不知炸得几人五雷轰顶。


事已谈完,范闲终于找回点幕后老板的自觉,决定去澹泊书局看看,还没到呢,门口那条街便可以看到车水马龙好不热闹,范思辙骄傲,这是他的第一份事业,就干得风生水起。

范闲本想夸夸他,眼光一闪,突然从马车上跳了下去,眼疾手快地拽住一个藏在买书队伍里的黑影。范思辙还当有刺客,心想范家的护卫是怎么干事的,站稳了才发现那刺客有点眼熟。

这不滕梓荆吗?

在此看到他,范闲和谢必安的脸色都不太好。

“我好像有跟你说过要寸步不离?”

谢必安侧目,他觉得这话有点耳熟。但他无暇计较,手按上剑,质问:“我家殿下呢?”

“你家殿下吃饱喝足睡个午觉,听闻《红楼》今日出什么精装本,差我来买。”滕梓荆没好气的回他,随后跟范闲说,“怎么我来买还要排队啊?能让他们都先等等吗,二皇子说睡醒了看不到书就要把我退回来。”

“岂不正好?”谢必安哼。

范闲一阵无语,让范思辙赶紧送一本来马车上,滕梓荆却说不够,竖了三根手指头。

“他要那么多做什么?”

“二皇子说了,一本翻阅,一本收藏,一本孝敬母妃。”

“…”

范思辙机灵,风一阵儿的跑过去又跑回来,拿着三本板砖似的红绒皮书本,一手是书,一手平摊,脸上挂着昭然若揭的要钱本色。

所幸二皇子一向出手大方,给滕梓荆的银钱足有百两,这才免了澹泊书局外的一宗手足相残血案。

范闲想踢烂财迷弟弟的屁股,范思辙却觉着亲兄弟也要明算账,范闲凭啥拿他的东西去做顺水人情啊,完全忘了这书本来也是范闲的劳动成果。

还是二皇子格局大识大体,范思辙隔空给二殿下点了个赞。


李承泽打了个喷嚏,从午睡中悠悠转醒。

眼睛一睁,床头便放着厚实的新书,红色绒皮包着,确实是精装本,他顺着那书的方向,是件幽兰色的袍子下摆。

“殿下说一声,我便差人送书来了,何必让滕梓荆跑一趟?”

声音自头顶响起,他抬眼,范闲不太正经的脸明明暗暗的,他刚睡起来,还模模糊糊的,只觉这张脸印在脑髓同背脊上,他看不真切神情,却熟悉无比。

也许上一次离别之日,范闲也就是这么居高临下望着他摔落的。他记不太清了,他记得很多事情,但关于自己的死亡,总是模糊的,包括闭眼前印入眼帘的最后那个身影,他依旧看不清范闲的神情。

午后暖洋洋的,斜阳透过雕花窗栏,在他榻前的地毯上丢下一块硕大的日影,但范闲站在暗处,他也躲在暗处。

他觉有些冷然,缩了缩身子,但依旧从床上坐了起来,光脚踩进那片日影里。

他喜欢阳光,喜欢热意。

他说范闲,他们都道《红楼》是为石头记,可大荒山无稽崖上那第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的石头,是女娲补天剩下的。

那是一块连女娲都不要的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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