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根针

[天行九歌]遗老

你我之间永不会过时

师兄麦走:

 @弗兰德木瓜 做我一生的遗老可好?


 


 


八月十五,人月两团圆。


而今年的月亮是格外的圆,分外的亮,刚迎了六姨太进门的徐司令有了天上这枚巨大鸡蛋黄的配合,团圆得愈加应景,便在摘星楼办了场别开生面的堂会。


台上唱念做打是热闹,台下却也有戏外的热闹在。


六姨太不过十六,是个半大姑娘,人老实说话更是老实的没边,赶不上徐司令的应酬交际。她乐得清净,陪着四太太五太太在包厢看戏。


武戏过了,上台的是个老旦,细细碎碎唱起来很是消磨精神。


六姨太耐不住,移开视线往周边看,才发现对面包厢里藏着个叫人错不开眼的男人。


起初她疑心自己看错,再三确认这人的确是头发全白了,但面孔极年轻,是个没什么表情的美男子,垂着眼不晓得是在看戏还是想事,通体着黑整个人快沉入昏幽光线里。


揣着惊人的好看,却无人欣赏。


她没来得及细想,男人抻起眼皮,双眼流矢般精准朝她眸子射来。


六姨太大骇,心里一时竟鼓点般作乱,生怕招惹了开罪不起的人,勉力挂出个笑容。


男人无意与她纠缠,又是那副眼睛半睁半闭的安息姿态。


她平白受了惊吓,却见那包厢里还有另一个男人。


男人是张风流面孔,本是在说话,经这么打岔也不恼,反而脸上带笑的远远朝她拱手,依稀是个赔不是的模样。


嫁了人的六姨太太自问不是个见了男人就没魂的,可被他笑着笑着硬是飞红了脸。


见她露窘,男人笑得越发得意。


四太太啐了一口:“倒不知道是做给谁看。”


六姨太登时回了神,管住了眼睛不敢再瞟。


五奇道:“四姐又是同谁怄气?仔细气坏身子。”


“还能有谁?韩家的老九。”


五姨太没听过什么韩家热家,顺四太太手指看过去。


“你进门不过是两年前的事,不知道很正常。韩家要还在,可轮不到咱家司令风光。这几年里什么英雄人物逃得过一死?他倒好,死讯传回来这么多年,棺材板都该朽烂了,居然又活转过来。”


四太太这番话,像是恨,仔细分辨却不全是。


其余二人不能品味她的惆怅,她们正忙着嗤嗤笑作一团。非是六姨太面嫩,就连五姨太也很快在和对面人的对视里落了下风。


六姨太擦掉笑出的眼泪,随口问道:“四姐,同他一起的那位是谁呀。”


再貌美的女人见了鬼也好看不起来,而四太太的脸此时约莫是个见鬼的样子。


五姨太轻搡六姨太,附在她耳边小声说:“是韩城的活阎王。”


六姨太再不晓得轻重,也知道阎王是个什么角色,登时只当先前是迷梦一场,醒来仍旧是个规规矩矩的姨太太。


女人的戏多半离不了男人,但男人的戏未必需要女人掺和。


 


韩非和徐家的姨太太们打了通眉眼官司,在卫庄跟前碰钉子的挫败即刻不药而愈。仗着吵闹,凑在卫庄颈窝边留下句“改日再聚”的客套话,理好他那身非蓝非紫的绒面西装,顶上驼色礼帽,翩然离去。


昔年韩城的两大恶瘤,一个韩非一个卫庄。


韩非一“死”,留下卫庄支撑二人共创的招牌,开创出不世伟业。


当初那块韩卫打造的招牌,到底是“流沙”还是“留杀”,已经没几个能说得清楚。


韩非冷不丁回来,到底有没有存了要回招牌的盘算,看他对卫庄的热切殷勤,是有些苗头的。而卫庄向来对谁都是爱搭不理的一视同仁,这里面到底掖着些什么汹涌暗潮,旁人看不清,只等着龙虎相争的好戏开锣。


原先韩城人只当韩非是酒色花丛过的浪荡纨绔,眼下他却能和杀父仇人眉来眼去,未免纨绔的狼心狗肺,没个人样,不如继续死着干净。


干杀人买卖的卫庄早已经有个摘不掉洗不净的恶鬼名声,同样混账到底。


可徐司令是个在择友上不怎么讲究的豪杰,不管是猪狗不如还是活尸厉鬼,能为他所用的都是好朋友。


许是有徐司令的堂会缓冲,韩非卫庄之间这场八九不离十的争夺硬仗,把所有人的脖子等长了,眼神盼直了,就是不肯打起来。


卫庄多年神出鬼没,可韩非此次回归,排场远胜从前,却是把排场堆在敲锣打鼓的往卫庄地界上凑,生怕没人清楚他们哥俩分开多年情分还在。


徐司令的薄面镇不住起了杀心的卫庄。向来没什么涵养可言的卫庄,却迟迟没有送韩非去见上帝。众人又忍不住要猜测。韩九据说手里票子军火齐全,背后更有洋人撑腰,比他老子有门路许多。有了这些虚虚实实的关系实在可算荣归故里,不管他是要振兴家业还是重新提起办学校的梦话,但凡有心好像都不是难事了。


他要报仇,姬无夜早该烂透了,抢钱夺业的远近亲戚也死绝,连选个能下手整治的对象都挑不出来,多少有些回来太晚的嫌疑。


至于砍死他老子的卫庄,是根谁都啃不动也不敢啃的硬骨头。韩非虽然有了啃骨头的本钱,却缺乏下嘴的意愿。他对卫庄几个月下来倒显了几分娶太太的殷切和诚意,委实要令人笑掉大牙。


 


别人的牙口好不好,掉不掉,韩非不关心。


他并没有他们那样多的心理活动和远大目标,两个月里他不是光顾着和卫庄在一追一避里重拾旧情,他一味逍遥,手里的买卖可不会自己运作。这天忙完了手头的鸡零狗碎,回旅馆让人弄了热水洗了个澡就歇下,心里对接下来闲下的时间该如何招惹卫庄的细节难已敲定。


计划尚未成型他就睡死过去,半夜只觉得胸口沉重,几乎窒息。他迷迷糊糊得出结论——居然在今天遭逢近三十年人生里的首次鬼压床。


压床的鬼娇滴滴的,隔着被褥也能感觉到对方的玲珑身骨,床头灯照着两片红唇也不闲着,对着他耳朵吹气。


“九哥哥还睡呀。”


韩非叹口气,书生遇鬼十之八九都是温婉柔情,唯独自己读的书多过头了些,遇见的便也是个悍妇化的鬼。


果不其然,那悍鬼听他叹气,立刻粉拳如雨:“装死这么多年你还没睡够?”


韩非这次终于压低声音惨嚎起来:“好妹妹,是九哥的不是!九哥我是有苦衷的!”


那鬼并不理会他是苦衷还是甜隐,捶打的力气尽了便是个要嘶声痛哭的架势:“我——”


她要如何诉苦都是应该,但韩非并不打算要她用这样悲痛的控诉引人将自己当成流氓胖揍,只能立刻一手捂住她嘴,一手作揖哀求:“妹妹,我的亲妹妹,好红莲,你就大人大量今天暂且放我一马吧!”


红莲显然也并未至于愁苦失控的地步,立刻打开他的手:“你当还像从前,你把我送你的玉佩当了买酒喝,或者弄丢了我新打的首饰,要么评论我的新衣裳不好看?九哥,你自己摸着良心说。”


韩非在指控之下不甘辩驳。


见韩非双手连连作揖,面上悔色大增不像作假,红莲这才拧眉的戳他肩头肉,“这可是你说的,今天暂且放你一马!”


“我说的我说的!”


“不认帐的是王八!”


“王八才赖账!赖你账的那就是乌龟王八下的蛋,比王八还低辈分!”


红莲被他逗笑,但也并不是足以前嫌冰释的开怀,她靠他肩膀上:“你就不想我啊。”


“想,哪儿能不想?有时候做梦梦见你,都生怕醒过来。”


“这几年……是不是吃了很多苦?特别不容易?”


不问情由,依然会问出这样话的人,手脚并用也数不出几个。韩非搂紧她:“我一个大老爷们喊什么不容易,能全须全尾的活着够好了。反倒是你,肯定吃了很多苦特别不容易……九哥对不起你。”


“……能好好活着就不算对不起。”她沉默很久才问,“九哥,不会又丢下我一个吧?”


韩非看她眉目,比起从前只有更美,可却透出些花开极盛躲不过枯萎的败象,卷翘睫毛几乎要在他心口挠出血来:“九哥不会再丢下你的,这样的事干不出第二次。”


兄妹二人相依为命的挤在一起,毕竟有血缘真心,时间划出的隔阂渐渐也给淡去了。


“卫庄变了不少,喜怒不形于色的坐着,见了我连眉毛都不抬。”


“庄什么时候喜怒形于色了?他不从来都是不动神色心中把控一切的?”


对于红莲公然袒护到如斯装瞎地步,韩非明白话题继续延伸就只会是个自己找打的走向,也只能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咧嘴苦笑。


“你对,我错。今天也晚了,我送你回去。”他单手握住红莲肩膀,通过让她感受自己的体温来证明自己身死的消息只是误传。


“赶我?”


“你是我亲姐姐!姐姐,你什么时候想见我绝对立刻现身不行么?”


“就会耍嘴!说话要算话!”


红莲自然不需要步行洋车之类,旅馆门口的小汽车上,司机见了她立刻下车拉开车门。


韩非站在原地,看她隔着车尾玻璃一直看自己。


她一个落魄千金能有这样阔气的代步工具,背后的卫庄存在感简直逼人。


卫庄竟然在红莲回来后公然应允她演上出兄妹重逢的戏码,想来自己也是把他惹得心烦意乱。他不怕卫庄心烦意乱,他怕卫庄古井不波,机会从来是乱里捡来的。


想想方才和红莲没谈下去的话,韩非忍不住又要苦笑。


卫庄——卫庄从前可半点算不上喜怒不形于色。


他本来奉行的也不是面无表情的做派,不过是从来把不满嫌弃挂在脸上,偶尔还佐上些冷笑落井下石。少年卫庄兴许尚不能将喜怒哀乐掌控自如,于是一脸的凛然恶意就怎么都多出了欲盖弥彰的意味。得益于此,他总能勾得对方一脸要提鲨齿同他秉烛夜话的神情。


当然,红莲是不肯看出这些的,卫庄在她面前装得很好——对于涉世未深的动情少女而言,压根不需要谎言修饰。


他闭一闭眼,少年卫庄薄唇煽动丢出“无聊”二字后移开视线的侧脸就可清晰重现。


 


红莲到底这些年是怎么在人才济济的卫庄手下跻身首席的,对着装出少女蛮横的赤练,他不忍问,问了怕是兄妹之间连维系也支撑不住。


卫庄摆出红莲,是为了驱瘟,可韩非有了红莲,往卫庄那儿去的脚步是正大光明的加倍勤了。


 


韩家公子回来复业的消息传开三个多月,张良才施施然到了韩非下榻的旅馆。


张家几代都跟着韩家鞍前马后,到了张良父亲,韩家散了,两人也总算摆脱了从属关系。既没有了主仆的拘束,张良本人也离开韩城多时,有卫庄坐镇此地他仍肯现身,是张良的仁义。


两位老友见面,只是相对而笑,并无物是人非的多余感伤。


“不怪我让你久候?”张良没了往日质朴老实,在他取笑之前先人一步。


“你的时间,从来都是刚刚好。”


“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叶落归根,我也总不能一直浪荡在外。再说,还有红莲。”


张良点头称是,喝口茶的空档里雾气中眼睛里的笑意分明是不肯相信。


奇怪的很,他此番露面所有人默契的对他如何死里逃生的传奇经历缄口不言,仿佛对这本人一无所知的算计之精巧信心百倍。


韩非不多解释,只是问他些分别后的境况。


张家的人担得上人中龙凤一词,祖上吃韩家的饭是老天赏脸,离了韩家自会有更广阔天地搅弄风云。


张良则是话里话外对他复业大计的试探,一个挖空心思的表白心迹,另一个绞尽脑汁的表示不信,也算宾主尽欢。


“卫庄和你竟也没碰上过?”


韩非讪讪:“回来当日就碰上了。”


“那他没有同你叙叙旧?”


张良的表情让人一时分不清是打趣还是真心。


“他连看我一眼都嫌费力。红莲倒是常过来。”


张良似笑非笑:“卫庄兄这些年倒是愈发沉稳了。”


“哦?”卫庄曾经对韩非来说是个极容易弄懂的谜团,离开多年,他认为自己解谜的手法已经因为生疏而不得要领起来。


张良不这样想,显然他和卫庄之间并没有外界以为的那样疏远,“卫庄兄曾经为了找到一件事的答案,一度与我合作。”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意味深长的补充,“甚至同盖聂联手。”


韩非被噎了一下。


但具体噎住他的是哪句话或是张良的那个表情他没法分清道明。


这种接近困窘的感觉甚至有些熟悉。


韩非想要细问,张良又露出那副看家的人畜无害笑容,无论如何都撬不开嘴。


既然是叙旧,那绕不开紫兰轩,但张良的话却叫人吃惊了。


“紫兰轩还在。”


“……还真是……”韩非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红莲小姐,是很恋旧的。”


红莲未必知道这么个地方。张良的话暗中指谁,便很清楚了。


“你今日这个说客可是当得不明不白。”韩非眼珠乱转,笑的意味深长。


张良同样意味深长:“韩兄,有时间找找逆鳞。”


逆鳞是当年他外出求学时机缘到手的邪剑,他离开韩城多年……逆鳞竟被卫庄收藏了。这么一想,韩非顿时觉得卫庄不再是个抓不牢的天仙了。


他笑,张良也笑。是皮条客圆满一单皮肉生意的默契表情。


也难为老实做派的张良,多年前离开卫庄手下表了决裂态度,眼下却还要为他这个“故”友的心思去意图不明的夸夸卫庄。


多年来觉得自己是个阴谋家的韩非突然发现自己的老熟人们他是一个都看不明白了。


 


张良没有久留,他一再探问,韩非却端出个无论如何不露底的高深模样,只好作罢。人心惶惶的时候,他既要当半个家坐稳镇,更不好在卫庄的地界多加逗留,留了联络地址不等吃顿便饭的功夫就匆匆告辞。


送走张良不到三天,何家大少爷亲自登门,邀韩非紫兰轩一聚。


韩家独大那些年,何家自是对其马首是瞻,忠心耿耿。后来韩家老爷被姬无夜架空,何家保持着相同的忠诚,顺势而为的调转风向换了个主子。


如此算来,韩非这个韩家余孽与何家之间旧情不搭边,旧仇反到有些。


但这年月已经和“知廉耻”割袍断义许久,敞开门做生意的韩非尚且不计前嫌,何家上下面对韩非自然也不会有什么脸热尴尬的必要。


从前韩府的九少爷就不是个讲究派头排场的人,现在的韩非只把排场营造在去往卫庄住处的片刻。日子无聊有人来邀,当下也就应了。


到了紫兰轩,内部竟然维持从前模样,也不显得过时陈旧,顿时要生出些感慨。恰逢路过密密麻麻挨着的雅间中的一间,无端心中就是一动。


“这里面……”


何家少爷凑在耳边小声道:“据说,是卫庄。”


“据说?”


“如果真是他,谁敢去一探究竟?”


韩非点头,也认为自己这话问得不高明:“这倒也是。何少爷少年英杰,消息灵通,这大约算是在韩城里你唯一不知道的一宗。”


何少爷拱手一笑:“哪里比得上九少爷运筹帷幄,倒叫你见笑了。”


待两人落座,兜兜转转的客套一圈后,没来得及切入主题就见个伙计打扮的小子同保镖直奔而入,不等何家大少问责,那年轻人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惹他秀气面孔勃然色变。


等脸色变幻凑足了七色,何家大少连连赔罪,只说家事紧迫不得不请辞,定下改日登门致歉的告辞飞也似的去了。


韩非觉得好笑,不过是老的不正经,七十好几还能开枝散叶给何家这群小辈再添个弟弟罢了。这么沉不住气,难怪到自己跟前要同俄国人交易军火的是何家老二。


说起来两天前的消息,举家上下风雨不透的瞒着大少爷,换了谁都是要慌的。


他边想,边慢悠悠喝完桌上壶里的酒。酒喝尽了,晃晃悠悠的往外走。


他今天才领教了卫庄这个幕后老板是给自己留出了多好的天地,里里外外藏了多少耳朵,韩城方圆内外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消息,他都有法子弄到手。


消息弄到手,他下一步又要有什么动向?


走在廊上,那扇大门紧闭的雅间刚好开了,站在窗边的人影掺入阳光的柔暖。


“卫庄兄。”


卫庄瞥他眼,波澜不惊的继续观望窗外。


他的意思无非是一个没死的死人,看来看去也生不出什么特别。不值得花费多余心思。


韩非多年前就晓得自己对着卫庄是有些贱的——不贱的能给卫庄那张永远只有鄙夷表情的脸蛋气死。这么些年下来,长了颗人人惦记的脑袋,还敢在明枪暗箭横飞的时节光站在窗边赏玩的,只有卫庄一个。


韩非往屋里迈,没人让他停步,干脆就站到卫庄身侧。


卫庄抬起那只空了的酒杯,韩非抢了过来倒酒小姑娘的活计,不慌不忙的替卫庄满上,再不慌不忙地把讨好挥洒在厚脸皮的热切里:“卫庄兄。”


几月里维持着避他不见的卫庄没喝那杯酒。


而是恩赐了自他回来后的第二眼。


眼睛似乎装点着冷冻碎裂的刀刃和宝钻,时间也捂不热的凉着和亮着。


韩非笑不出来了,最要命的是他连要说什么都讲不出了。


智计过人的韩九终于成功想起张良噎他那时回忆起的似曾相识。


 


他第二次见卫庄还是在紫兰轩,尚且担得起年少二字,有普天下年轻人皆跳不出的稚愚。笃定胸有点墨即可化竹,虽有力挽狂澜重拾韩氏威严风光的轻狂自信,好在还有些自知之明,晓得大展拳脚前求贤的必要性。


卫庄在他眼前亮相就是无声的自荐。


他当然不会客气推脱,一面之后心中百般说辞利弊推陈凝在舌尖,只等重逢做东风。


卫庄站在窗前,他信心满满的走进屋。听见动静的军官收回游散窗外的视线。


垂下的血色纱帘刚好吹盖在卫庄脸上,只可窥见起伏轮廓。卫庄素来讲究珍惜体力,不为多余事情劳力费神,也不出动尊手,只冷着脸朝韩非走了不多不少刚好摆脱纱帘的小半步,把两片缺乏血色的薄嘴唇和微微内勾的挺直鼻梁从一团软绵温柔乡里扯出来。


最后纱里探出那双凉得透亮的眼睛。


韩非准备的种种痛陈没倾巢而出反是往回,结结实实噎了自己一下。


纱帘不识相并不能令卫庄动怒,但韩非浪费时间,晾着自己就是给脸不要脸了。


卫庄皱眉,对这种明显的不尊重还没给出个处理的决断,韩非倒是先笑了。


那张好看嘴唇给他笑出几分英雄气短。


“卫庄兄好气魄。”


卫庄对此恭维,奉送了一个字:“哼。”


和今天没什么不同。


今天的卫庄在他第二声“卫庄兄”出口后,同样奉送了他一个直来直去的“哼”。


韩非在这个音节里揉揉鼻子,继而朗声大笑起来。


 


天生道,道生一,一生二。


二既然管一叫娘老子,说起二那么就不能丢开一不提。


韩卫二人第一次照面,并不是什么能生感情的好开端。


韩城韩府颇有些春秋韩国韩王的风范,揣着委任状却是个货真价实要什么有什么的土皇帝。


皇帝当然好,但历朝历代都没有哪家万年好下去的先例。


到了韩非他爹那一代,韩府的皇帝已经是个谁当都能比他强的傀儡。


想要取而代之的人多了,可碍于君子们的道义相互制衡着,一时谁也没能先张嘴。谁都明白卫庄不是个君子,可没料想他连人样都懒得装,干净利索的趁机会把韩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父亲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姨太太们在荷枪实弹丘八的围堵下,不自禁要扮成冰湖面上的鹌鹑,没了往常的厉害,纷纷缩着脖子抖成一团。


韩老爷倒还勉励支撑着,没加入她们当中。


这令韩非稍感欣慰。


为首的卫庄看上去并不杀气腾腾,正午太阳晒出了他一脸的漫不经心,故而显得刀光似的眼神柔缓了些许。


但仍旧离和善至少十万八千里。


他这模样一看即知便不是要立刻清算旧账,也断没有讨价还价商量的余地。


韩非也知道这样面相的多半不能是个讲道理的人。


这个不知来路的长官打了说好话讨饶的四少爷,毙了叫嚷往外逃的老妈子小丫头,顷刻整顿出了登基大典该有的肃杀。看向韩家依仗拐棍支撑的族长,像看条残喘的老狗,为了活命喘气,可喘气也在要命。韩非觉得他快忍不住出于好意马上手刃了自家爹。


毕竟不是开善堂的,慈悲为怀的解决一条老狗很可能会引起他人不必要的错觉,卫庄没动手,站的更直了,高高在上的笑一下。


到了日后,韩非就晓得卫庄这样笑,是个兜圈子前的预兆,充满了不自在的僵硬感。


笑得不自在的卫庄说:“韩老爷,你不为这个家出点主意,老老小小还能依靠谁呢?”


韩老爷不抬头,仙鹤似的伸长脖子:“韩家没人指望我了。如今在这家里,我就是个经不起折腾等着入土的老头,怕要辜负你的美意。”


韩非一时也吃惊不小。


万万没想到他爹居然能豁出脸皮不要,把天大的实话说出口。


“韩老爷不必自谦。整个韩城说一不二的人,不是你,可也是你韩府的人。逆仆欺主,不是正统。我今日就是来替老爷维护正统的。”


韩老爷依然伸长脖子,彻底成了不通人言的仙鹤。


韩夫人却说话了:“这倒也是,韩家祖上本事,从韩府里走出去的奴才也比别人光鲜。七十五年前是什么光景?姓姬的姓卫的那是什么?奴才!可现在世道变了,主仆易位!”最后四个字很是震人。


韩夫人是个隐形的存在,同独爱烧烟泡的韩老爷分庭抗礼,终日枯守着她的金身佛像,今天难得亮相人前,还附赠一通不凡见地。


毕竟是当家主母,纵使表达的语气分外严厉,也难掩其卓识本色。卫庄被这卓识感动,感动的脸色骤变,是张更同善类扯不上相干的形容。连同立在他身旁的年轻人也不再木然,而是调准步枪,对着韩老爷脚边出于感谢礼尚往来的打光一梭子弹。


声音显然比方才的真知灼见响亮很多。


韩老爷抖了抖,在飞灰里往发妻身边躲了躲,算是定了心。


韩夫人脸白了几分,但大体很平静镇定。


委屈了院里的几位如花似玉的姨太太,先被没脸皮的老爷抛弃,又让夫人这根老而不朽的傲骨敲得没了主意,后给鞭炮似的枪响吓得魂不附体,顿时就是要放声大哭的姿态。可眼瞅凶煞般的卫庄,张着嘴居然也哭不出声来,最后在胸腔里憋出打嗝似的喉音。


 


韩非也被震住了。


子弹洋炮可震他不住,今天的异常也震不住。


韩老爷子常年幽居,和烟土的情谊要比妻妾儿女深厚许多,也清楚妻妾儿女同样也不把他放在眼里,猛地决定发疯大家同归于尽也不足为奇。


韩夫人娘家是一水的女儿,各个被当小子教育长大,能文能武,比大部分男人更有男人样。对韩家要还能剩下感情,也就是恨了。


这样两个人同时做出什么不管不顾的惊天壮举也格外理所应当。


他是给韩夫人嘴里捅出的面前长官身份给震住的。


过去韩府里养过闲人。


韩府虽大,可是从来不养闲人,老爷管家,夫人管下人,下人管更下面的人,从来都是职责分明条理清晰的。


总而言之,韩府除了老爷,其余人都是为老爷服务的下人。区别在于有的服务得显眼,有的服务得朦胧。


红莲曾经反驳,韩府里的姨太太哪个不是闲人?


彼时她同五姨太很不对盘,故而借题发挥。


韩非没理她。他惯常没脸没皮,但却在乎自家妹妹的脸皮,认为大家闺秀不该知道太多。


姨太太要给老爷睡生养老爷的种,严格来算责任重大,是不能叫闲人的。


一位不肯给老爷睡的姨太太,就是不守本分。而不肯给老爷睡,还擅自给老爷添丁加口的女人,就是不知感恩的烂货了。


不管是作为好人家的闺女,还是本分的用人,只要心眼不长歪就不会去和这种没脸没皮不害臊的东西打交道,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话不是韩非说的。


他回院子时宋姨正对着投奔自己的外甥女将这番话说得格外铿锵。要是老爷夫人听了,指不定要问忠仆的高见感动出几滴眼泪。


见了韩非,她登时把脸一变,毫无障碍的从一位严师化身慈母:“九哥儿回来啦。有打哪里野去了?快洗洗手,我给你端新做的绿豆糕来!”


儿子夭折后,宋姨就把心和命栓在了韩非身上,心肝肉儿的胡宠一气。韩非也不白费她心血浇灌,放任主仆界限分不明着,不曾公然批评她言语上的不当,可有些话未免也太难听。


他是不能让红莲有朝一日变成这样的。


“红莲过来,这类话可不好让她听见。”


果然宋姨没当回事,反而端水给他洗手时声音严厉起来:“九哥儿可不能去同那些人打交道!”


见韩非爱答不理的混样子,她才笑了许诺:“莲姐儿来不来都不说了,我们莲姐儿的脾气可不能再多添张利嘴了。”


她难得这样英明,韩非如了愿,大松口气。


这件事的最后,是他张开嘴摆出宋姨心疼到不行的小饥民表情:“姨,绿豆糕呢?”


本分的下人不会去招惹那个院子里的人。


而韩非是个本分的少爷,作为一个管下人的小人儿,更应该做好表率。


所以卫庄和他那个非凡的娘,从来都是闻其名不见其人。


这个本该在他家偏院冷宫里吃口闲饭的年轻人如何脱身又经历了什么曲折才堂堂正正站到他们面前的,韩非不想猜。


猜了会让心冷心慌,何必呢。


难为卫庄谋划太大,暂且忍住杀心立地成佛。


而倒回去看,卫庄的身份怕不单是谣传里那样简单的不堪。


能把军装穿的好看的男人不少,但穿出卫庄这样坐怀不乱,还是个只顾自己干净偏偏要惹旁人心乱的坐怀不乱。


大约因为儿子随娘。


韩非面上如丧考妣,心里忍不住一动。


卫庄却仿佛一眼看出他脑仁里的不安分,藏在帽檐下的眼睛转向他。


“九少爷。”


“卫庄兄。”


“公事公办,九少爷同我拉扯关系也没用。”


“公事公办是卫庄兄洁身自律,韩非十分敬佩。卫庄兄初回韩城,难免生出许多不便。老祖宗讲究万事不离情,能利落了肩上重责,我以为拉扯些关系也无不可。”


卫庄飞快扫他一眼,皮笑肉不笑的扯起嘴角:“韩老爷,叨扰了,改日再来拜会。”


说完就不加留恋的往外走。


他带来的乌泱泱一片,也退潮般跟着撤走。


除了之前开枪的年轻人。


年轻人拦住韩非,面上带笑:“九少爷,借一步说说话。”


谁请客都不妨碍韩非坦然,他笑着点点头:“请。”


 


出了韩府,左拐右拐竟然走进本地乡绅之流趋之若鹜的紫兰轩。


年轻人在前面引路,二人上了楼直奔雅间。


推开门,果不其然有个军官正坐其内,军帽搁在桌面,露出一头齐耳白发,倒令韩非没立刻认出来。


和外面风传的凶恶面孔不同,细看卫庄,长相不十分东方,深目高鼻,白发白眉,是个由刀削斧砍塑造的异域相貌。有种过分端正的动人。幸亏他那双狼一样缺乏情感与好意的阴鸷双眼增色,把动人变成了细细密密的骇人。


卫长官慢悠悠品茶,水雾恰好盖住了眼睛和那份骇人,便只留令韩非消瘦得起的动人了。


茶是配得起人的好茶,上佳的洞庭碧螺。


偏偏卫庄能喝出砒霜佐鸩毒的风味。


韩非不晓得该佩服卫庄还是同情那茶。


卫庄不劳驾他费那样多神。仅细啜了口便放了茶盏,还是冷然轻慢的垂着那双尊贵的眼:“九少爷,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今天为什么要请你喝茶。”


韩非并不计较卫庄的沉重眼皮:“因为我懂卫庄兄的茶经。”


“哦?”


“再好的茶,跟不对的人品聊,也只是徒增无趣,浪费心力。”


卫庄眼睛张开几分,但也不算热忱:“九少爷懂我的茶经,还懂别人的茶经,肚内许多的心,和我交的未必是真心。面上聊痛快了,可心里戒备着的经,不如无趣的经好。”


“许多颗心”,这人竟爱看《西游》么?


韩非好笑,忍笑道:“这壶茶,就只有我和卫庄兄共品,哪里还有其他人明白它的高妙。卫庄兄要是豪气让我饮下这茶,我也是再不想稀奇其他的了。”


“我却未必要同九少爷分享。”


“你会。”


卫庄本来就不喜欢弯来绕去,韩非能言善辩的本事之前只是略有耳闻,今日韩府交锋便有所领略,心里却是不服气的,有心要杀杀他的锋锐之气,可哪里晓得这人是个滴水不漏做派还没火星气的棉花。


他复垂下眼,想要韩非滚蛋。


韩非脸上的笑像是墙皮上铁牢的年画:“因为你想赢,因为你正感觉高手寂寞,而你不愿意只当个寂寞高手,没有一个加入战场分出胜负的机会。还有一个人等着你打败。”


说到这里,他笑容飞散,眼睛燃火般变得热烈明亮,烧出一片逼人屏息的锋芒,只两个字:盖聂。


卫庄无声冷笑,心里却被那双眼睛点燃起来,烧着烧着,烧出了半边火气半边别的东西,手指尖产生杀瘾发作独有的痒。


都说韩非是韩府里投错胎的多情种。和几个迂腐清高的兄长不同,终日里同韩老爷那些个姨太太厮混在一处作牌搭子,别的本事没有,上了麻将桌,他要谁赢,那人就准能数钱数到手软。难为他这样多年和岁数差不了许多的如夫人作伴也不曾惹出什么丑事。


韩非就好一个酒字,在外更是一心风流,没的半点锋利,是个一团和气的棉花。


整个韩府长了张多情种子脸蛋的,也没别人,卫庄才能一眼把他认出来。


不过一观,几乎要认定不是张搞事情的脸。真搞出什么风浪,怕也仅限于男女之间。


多情种子从第一眼起就维持着嘴带笑眼含春,是一副誓要伤尽天下少女心的祸害面貌。


他那种把所有人都当快迎进门的新太太的眼神险些要骗过卫庄。


直到被盖聂二字刺了刺。


卫庄暗自冷笑,决定原谅世间所有的睁眼瞎。


四太太据传有个鬼佬相好,做的枪火烟土买卖。


姨太太们的油水和交际圈有多少被这个人揣进兜里,谁都数不出来。


长相都这样会骗人,韩九这棉花他算是领教了。


师哥名字的余音尚且将散未散,卫庄朝着黑透了的坑人棉花抽出抹带冷意的笑容。


 


两人一个要体验霸主的风光,另一个则是有心找个霸主同傍上另一个霸主的宿敌分个高下死活,一个肯给傍,一个肯去傍,正是好锅配好盖。前前后后喝了三次茶,锅盖发现彼此互通有无,勘称举世难寻的绝配,恨不得当下就拜堂洞房。


树大招风,大部分树没来得及招风就死了,韩卫二人自然不肯死得不明不白,也就只将拜堂洞房的心思压下,低调的清扫起路上挡着的瞎眼货色。


韩非本不是个善茬,遇见坏到一块儿去的卫庄,事情办起来进程插翅般突飞猛进。


再后来,他就死了。


壮志未酬。


韩家要搞事情的就只有他,大约并不只有他,可他潇潇洒洒死了,死得不明不白且板上钉钉,死得韩家人的心都颓了,骨头都废了,成个重祚也不肯想的荒凉坟头。


英雄故事本无非是这样,十来年后指不定还会有老少娘们会把这位死透了的少爷拉出来掰扯掰扯,给小子们做个事在人为的正面榜样或人不作不会死的反面楷模。


然而该死的人没有死,局面就乱了。


当初被骗去眼泪肝肠寸断的老少娘们如今恨不得唾他,那连串被骗得磨牙只叹自己晚一步的敌人们如今恨不得捅他。


红莲不捅他,但也是一门心思要唾他在跟前抬不起头,只剩下听令行事的胆子。


张良不捅他,不唾他,不记恨他,只当他算计得精,伏线千里,不太麻烦的情况愿效犬马。


卫庄不捅他,不唾他,记恨与否看不出苗头,但摆明车马当他是个死人。却这么多年不求回报的把死人的妹妹维护成风雨不透。


那时候姬无夜要娶红莲闹得满城风雨,韩非半点不操心,他知道这老匹夫已经是个完蛋玩意儿了,长得没眼看还盘算同卫庄抢人,自家妹子又不瞎,换谁都不能选姬老头啊。


其实他这点想法是有失公允的,姬无夜是老,长得一言难尽,可少年卫庄那时再如何了得也是没法与风头正盛的姬无夜抗衡的。姬无夜虽无外貌可言,可只要有地位权势帮衬,女人们总是能在他身上找出可爱之处的。


韩非其人,说他安之若素也好,没心没肺也对,总之,别人如何他管不了也不关心。偶尔失眠,花几分钟想想卫庄对红莲到底是几个意思,想到睡着也就是极限了。照旧逍遥的活,忙他那些鸡零狗碎。


早年开蒙,他先是跟着请家里的先生学习,可把晚清的举人老爷气着了。他学什么都飞快,一点就透,懂了就嫌无聊,不肯多下功夫了。成天倒是对这个打那个,那个掐别个,别个闹民主,搞民主的要复辟的乱七八糟来兴趣。


举人老爷从前是有好日子过的,然而从袁大头起,再到龙虎狗,都认为举人价值被过分高估,举人老爷的好日子没了,便认定这些长官一个个全部是作乱朝纲的东西。正经人家的少爷关心的不是时政国家,简直不成样子。不多时另谋出路了。


韩老爷那时候对儿子们还有一点柔情,不介意老九是个没影儿的龙子凤孙,果断找了个洋先生入府,看儿子们能有什么造化。


韩九照例学起各门各科来比吃饭还快,学会了就丢到一旁,同姨太太们打牌的兴趣倒是不减分毫。他爹不指望他能扶上墙,手指一漏,随他去了。


离开家,他总算找着自己的用武之地和兴趣所在,会几国语言,靠当初姨太太手里的人际同人打起交道。起先洋人们统一对他这样面嫩不牢靠的小白脸子信赖有限,几次三番,韩非却能给他们更多赚头和稳妥,好处拿得多了,现在就把他当成个东方盟友,中国生意有什么差错只信他出手。


老毛子有老毛子狡诈,意国人有意国人的奸猾,然而加在一起对比大大小小不要脸也不要命的土匪军阀们面前就很不够看了。中国人的难缠和阴险,遇上够格当使坏祖师爷的韩非,难免只余遭洞烛其奸的尴尬。


而韩非对上前任或现任土匪堆同样很得心应手,要人要枪,只要有钱他都能用通神通鬼的路子搞到手。他这永远友好不分国界的皮条拉出了字号,朋友多,敌人也多,怕他死的人不少,想他死的人也不少。


前半生下半世,能如他这般精彩且不重样的,实在稀罕。


他这样一位人物,不多发生些稀罕事在身上,倒衬不起他的稀罕了。


这次失态很不同寻常,老毛子居然弃了电话,拍了封俄文电报给他。


俄文韩非认识,因为认识,还立即发现自己若是应下这桩麻烦,就免不了和故人打打交道。他此番同重逢故交次数不少,但还是头一回和差点搞死自己的故交叙旧。以至于一时不晓得摆个什么表情才不怪异。


要是不论那些旧日恩怨,李斯实在算得上是个贴心人。


要不然赵政那样的疑心病患者怎么可能容许他在搞出这样那样的事情后还囫囵着。


 


出了火车站,就有个穿西装的年轻人等着,客客气气的接了韩非行李请他上了小汽车,一路把车平平稳稳开入李家大宅。


李斯见他来了,贴心的没玩他惯常那套口蜜腹剑,冷淡看韩非会儿。


毕竟无数不该死的人会死,少不了李斯暗箱操作的一份功劳,吃这碗死死生生的饭时日久了,遇上个该死而没死的,也淡定了。


韩非想想,装了个他乡遇故知的样子:“师弟,多年不见,你苍青了。”


李斯点点头,特别真心的说:“果然是你。他们说你活着回了韩城,我还不信。”


多年不见,李斯果然还是贴心如旧。


韩非大大咧咧坐下,打了个哈欠:“愿不愿意相信,我都还活着,并且会继续活着,去想去的地方。”


“你真是潇洒。”


“年少不再,其余的能留一点是一点。”


李斯看他,好一会儿才叹口气:“师兄既然来了,何不让卫庄也进府内一聚?多年不见,我也可尽地主之谊。”


“这话我可听不明白,卫庄兄放着韩城不住怎么会同我一块儿?”


“呵呵,”李斯胡子抖起来,显然太了解韩非的能装,“【此处和谐】”


韩非只知道卫庄曾经因为要和盖聂争胜负短暂的和李斯联过手,这等于间接和赵政同一阵营,韩非觉得依照卫庄的脾性谣言不可尽信。原来谣言是真的,其后还有省去的部分,对赵政李斯这对主仆来说,丢脸到这步,怪不得要捂得严严实实。


“这倒奇怪了,卫庄兄登门那是记着你拉他下水,关我什么事?”


“呵呵。”


干扯一通,两人开始说正事。


事情本来也不是配被他们过问的大事,但把不能牵扯的人卷进来,就有些麻烦。


他看李斯也不容易,赵政给他压力,要他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李斯或许还有点不服。但赵家的小公子虽然爱惹事,可把这个未来的主子伺候好了,就是前程问题,这屁股擦得心甘情愿。


他看这师弟显出的老态,样子就不是个长寿相。


真是报应不爽,韩非觉得自己不用收拾李斯,会有老天替他行侠。


聪明人交接起来干净利落,懂得维护双方利益,不去为惦记争取不到的东西而多浪费唇舌。三两句话决定好事件经过他人生死的剧本,彼此看对方目光都快有些欣赏了。


正主敲定了全盘,后续手尾自然不劳他们跟进。


客人不想留,主人显然也没有违背的意愿,于是干脆连再见都懒得敷衍。


出了李家,韩非正想着要四处逛逛,冷不防撞上了个戴遮阳帽圆片墨镜的摩登女郎。


“唉呀。”


女郎重心不稳,踩着的细高跟晃几下就歪朝一边。


绅士做派的韩非怎么能放任美人落难,当下拦腰抱住对方。


“多谢。”女郎不看他,安安稳稳靠在他怀里。


“你跟着我好玩吗?”


女郎笑容一僵,索性拉下脸摘了墨镜:“想玩不行吗?”


“不行。”韩非不打算在大街上当标靶,冷脸把她拉进附近旅馆,要了间房。


“听说你连一个手下也不带,我还以为是开玩笑呢。”


“手下?我是混码头还是怎么地?”


“你要混了码头我还放心了!你就不怕有事!”


“真要有事,你一个人是有什么通天本领能护得住我?”


“真要有事,你不靠我还能靠谁?”


“跟到这里来,要不要命了!”从前韩九少爷就不是红莲公主的兄长,打骂舍不得,又怕她跟人学坏,于是只好委屈自己当跟班。自从重聚,韩非在红莲面前彻底活成了奴才,眉毛都不敢瞪一下,眼下第一次色厉词严。


红莲也不是吃素的,立刻对仗工整的跟他叫板:“和李斯照面,想不想活了!”


兄妹二人目光中能擦出火花,对峙成谁都不肯服软的僵局。


直到肚中声响破阵。


“走吧。”


红莲当他赶人,冷笑:“去哪里?”


“吃饭!”


才下了楼就听见轻佻笑声。


“哦哟,好巧啊两位。”白凤似笑非笑的远远同他们拱手。


韩非奇道:“追着你来的?”


“哼。”


真是没跟卫庄学好。


似乎听见他腹诽,红莲即刻嘲笑:“你当他是你买下来的学堂先生。”


严肃不符合韩非的心性,他很快露出个调侃笑容:“有卖我当然买。”


“厚脸皮。”


“刚好和脸皮薄的取长补短嘛。”


红莲给他憋得没话,白凤的似笑非笑彻底成了个全笑。


白凤他乡遇故知,少不得要做一次东,但这个东道主做的未免小气,走了半路竟是领他们进了个灰扑扑的小店。


韩非小声感慨:“你的追求者是越来越……不拘一格了。”


红莲尚未消气,狠狠道:“肯捎带上你就已经是种拘一格了。”


他三人还没坐稳说些久仰之类的客套,远远就听见有人哭号,隐约有人喊“杀人了”。


敢在李斯头上动土的人韩非“死”前就不多,这下年下来更是没几个。


白凤红莲当下对视一眼,一左一右扯了韩非就往里奔,七拐八绕越走越黑,虽然伸手不见五指韩非也感觉得出三人居然是个深入地下的走势。他不熟悉路形,跌跌撞撞把一个额头两条腿走成了青紫葫芦,讲究潇洒的昔日韩家九少忍不住要唉声叹气。


“都是你惹来的祸事!”红莲等来了发难机会,随即训斥。


韩非知道她话多半不假,但他是个擅长苦中作乐的作死主义,立刻笑侃:“你怎么知道不是自己太招摇,引了狂蜂浪蝶?”


“呸!”


又走了数百米距离,前方终于透出光亮。


白凤突然开口了:“外面有人。”


“本来还以为这里的门道没被看穿。”


“我们好歹有三道门,这群蠢货查不出多的。你们走水路出城,我留下!”


红莲顿了顿,抓住韩非就走。


“可别死了。”


“你以为我是谁。”


 


秘道口开在湖旁,韩氏兄妹出了通道乘上备好的小船往城外划。


韩非是个不顶事的,把船划出螺旋风姿,红莲眼睛冒火,抢过船桨不忘踢他一脚。


韩非不着恼,逃命逃出了瞌睡,懒洋洋问:“接下来去哪里?”


“西郊。”


“火车站肯定有人张好口袋等咱们钻。”


“哼。”


卫庄真没把他妹妹教好。


韩非痛心疾首之余又问:“有人接应?”


红莲不理他,只在船桨上下狠劲。


上了岸,果然有装了蔬菜的半空马车等着,二人钻进白菜萝卜堆里,一颠一颠往前行。


马车停在一户农家院前,不等红莲有所表示,韩非率先跳下车,径直往屋子走,进屋前却停了步子,双手抱拳朗声笑道:“多谢卫庄兄出手相助。”


“哼。”


这次哼的不是红莲。


 


韩非不止不惊讶,他对卫庄出其不意的营救压根是算准了的。


当年他同卫庄喝茶,喝死了他的两个叔叔,眼看就要喝到姬无夜头上。


姬无夜有人说他恶有人说他狠有人说他莽还有人说他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不是东西,可从没人说姬无夜蠢。


不蠢的姬无夜自然不会放任两个毛都没长的娃娃在太岁头上动土,为同时表现自己的愤怒和警示,他一不做二不休,叫了一群手下去做掉韩非。


韩非没死,因为有紫女帮韩非捡回他的命。


紫女明面上是紫兰轩的老板娘,是个抛头露脸不懂三纲五常的坏女人。坏女人向来和坏男人一条心,作为当世年纪轻轻就坏的冒泡的男人,卫庄和紫女又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甚至曾经出现过紫兰轩是卫庄拿来博佳人一笑的礼物之一的流言。


紫女是个少见的有主意的女人,但见了卫庄,韩非也就明白紫女的主意是谁替她拿的。


说起契而不舍,姬无夜也算是深的其意的,他宰韩非一次不成,于是就两次三次四五六七八次,大有什么时候得手,什么时候消停的势头。


韩卫正是奉行韬晦的关头,并没有与手握韩家重兵的老货公然叫板的意愿,姬无夜要杀,不让他如愿就行了。不知道该说是韩非运气太好,还是姬无夜和他雇来的高手们通通不长眼省略了准备工作,除去头回之外,其余每次宰韩非的行动都会偶遇卫庄。


卫庄是个不肯做赔本买卖的人,既然和韩非聊得何意,又恰好碰见行凶现场,干脆做个顺水人情。于是姬无夜此后的二三四五六七八次暗杀,有卫庄给韩九保驾护航,都成了没后文的故事。


有喝茶铺垫,加上暗杀催化,韩非很快把卫庄当个知心人。


所谓知心人,态度疏远是不合格的,卫庄素来没个笑脸,只好韩非加倍亲切去补足了。


补着补着,补出了些古怪心思,见卫庄寒冬腊月天里盯梢把自己本就缺乏血色的脸做贱成了纸片白,眼睛是刚毙了人的诡异雪亮,只留下鼻尖耳尖的三点红充个活人气。身为韩城出了名的情种,韩非一不落忍就没了分寸,双手摘了手套捂住对方的耳朵脸颊。


卫庄刚要骂,他就沉了声冲对方耳根说话:“别闹。”


大约为了避免自己沦为闹脾气的姨太太,卫庄躲开他那张吹气的嘴后真没发火。


 


当初会为了不让他横死街头而默默跟他身后的卫庄眼下聪明了,懂得惜力,藏而不露的惜力,要能和红莲白凤平安离开了,未必能见他这位发号施令的幕后。


韩非合拢掌心,感觉到了些冰雪的寒意。而露了真容的卫庄完全不是被回忆搅乱的样子,唯一令韩非安慰些的,是他大马金刀坐椅子上品茶,双眼被雾气环绕,给人点宜家宜室的梦幻错觉。


红莲双手捧脸,教徒凝视西洋神像一般目不转睛看卫庄。


韩非则在那丁点的安慰中打出进门后的第十一个呵欠。


呵欠打完了,毫毛未损的白凤也钻进屋里。


“如何?”


“他想见你一面。”


“哼,这么多年,就剩下架子了。”


白凤维持着他多一份嫌热少一分嫌冷的似笑非笑:“你决定吧,我只负责传话。”


卫庄把眼睛埋在水汽里,喝完那杯滚烫的茶,他从来是个命里缺红的面相,这样一烫把嘴唇暂时染上点血色。眼皮也不抬的给白凤撂下句“去休息”,头也不回的走了。


韩非想,自己在他跟前打了这么多个呵欠,待遇差别不要太大。


红莲再次看穿他心思:“想睡就睡啊,我们要是把你忘这儿了,九哥刚巧给人家当个上门女婿也不错呀。”


“妹妹,九哥错了!九哥这辈子都不敢再驳斥你半句了!”


“驳斥?你管哪叫驳斥?”


“九哥不该骂你!我不是着急吗?你要有什么事我上哪里去救你?”


红莲腾的站起来,红着眼睛问他:“你再死一次我可怎么办?”


韩非哑然。


白凤早就知趣的躲里屋去了,留下这俩兄妹相对无言。


“这不没事吗?”


“是,这次没事,下次呢?再下次呢?”


韩非抓住红莲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九哥好着呢。九哥不会再丢下你了。记得我说的吗?不算话的是乌龟王八蛋。在你跟前已经够没底气了,哪里还能当乌龟王八蛋。”


他把红莲搂怀里,下巴蹭她乌发:“你要是有事,九哥等于没命了。”


“骗谁啊,我死了你指不定怎么高兴。”说到这儿她自己也触动情肠,红了眼眶。


“你不好,我就一辈子都高兴不起来。高兴可是你九哥的命,要是高兴不起来,还不如没命。你说我骗没骗你?”


“哼。”


“瞧你这嘴,撅得都能挂油壶了。”


“哼。你从前还说天下你要九十九呢!”


韩非陪笑着心里骂了张良那张碎嘴一千八百次有余:“我现在不想要九十九了。”


“那你想要什么?想要一百啊?”


“我想要一。”


“一什么?”


“自然是一家人。”


“哼。现在才知道和我是一家人了。”


“亲姐姐别闹。”韩非半真半假的哀求,把眼眨得格外狡黠,“一家人么,有你有我,可还差了一个人。”


红莲笑起来,眼睛里是同样的血脉相连造就的狡黠:“要我说,是差两个。”


白凤应景的在内室咳嗽起来。


 


天色渐暗,白凤睡足了好歹恢复些精神头,卫庄却仍是人影不见。


红莲找了东西给三人裹腹,吃饱喝够就进了内室补眠。


白凤长年累月追随卫庄,自然练就一身无话可说的硬实功夫,但韩非做不到。当初要杀他的人在边上装弹匣,韩非抓紧机上下嘴皮几乎擦亮火星,动手的被这个要死手里的目标扯住说了好一通废话,差点先让他烦死,这样一个人,并不懂得沉默是金,现在学必然也晚了。


好在要和白凤说的,对他而言,并不是没有目的的白话。


“我以为今天来的,会是当年围住韩府冲我爹脚下开枪的那位。”


白凤笑容里非笑的部分墨染似的加深:“他死了。”


“深感遗憾。”


“他是因为你死的。”


韩非苦笑:“我猜也是。”


“还有一个很好的女孩儿,也死了,他们会死,是因为你。”


“是。”


“因为你当初想杀姬无夜,你一死,死者为尊,心愿自然有人为你实现。愿望是要用东西去换才能变成现实的,我知道代价会很沉重,可没想过会那样沉重。”


“不沉重,又怎么会叫代价呢。”


白凤松开捏紧的拳头,再度沉默下去。


无端逝去的两条性命忽然也令韩非片刻间更倾向于选择安静,但白凤却显然不打算在当下贯彻卫庄欣赏的沉默是金。


“不要再让别人因你而死。”


“我会保护红莲,不再让她涉险。”


“不只是红莲。”


韩非为他的意有所指愕然,很快他堆起笑容:“过去我以为要达成一些目标,有所牺牲也是可以接受。我的老师说过,我是个想做什么就一定能做到的人。而现在,我的目标就是一个。维护我想维护的人。”


厚道的白凤并没有列举出他那个没能达成的目标,他只是收起似笑非笑,缓慢点了点头。


韩非相信这个年轻人已经把这个承诺记得很牢。


他从不对记性好的人耍赖,就像常常撒谎会让别人起了戒备,无法使出致命一击是一个道理。


“多年前,跟着卫庄潜入李斯宅邸的人,是你?”


白凤摇头,仿佛刚才的话已经透支了今天言语的份额。


“卫庄本来是要杀李斯的,对吗?”


白凤点头。


“当初他和李斯合作,和盖聂无关,是因为我。”


白凤垂下睫毛,为他这个不是问题的自语索性连点头摇头也省略了。


韩非模仿他,同样的垂下睫毛,仿佛在他们面前有什么虚无之物等待哀悼一般。


卫庄其人有多固执,有多倔强,有多冥顽不灵,韩非以为自己是早就知道的,他很多次拿这些卫庄的小毛病试着令他驯服,遵从自己的意志,彼此间你来我往的相互合作,最无间的合作里也是充满对抗的。


头上长角身上有刺的卫庄可以照他说的出兵劫财,因为那是必然要做绕不开的,可白白听话又让他不乐意。韩非给他把玩最心爱的珍藏酒杯中的一只,卫庄笑一下,松手摔了杯子表达不满。以致于韩非见了柜中独少一个的缺件捶胸顿足,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不得不将他那些宝贝好酒和金贵杯子藏到张良家中。


卫庄在别人看来有多复杂,在韩非眼里就有多简单。


他一度以为世间不会有比自己更了解卫庄的人了,盖聂不行,赵一也不行。


他知道卫庄是有些痴的,认准了的道死都不回头。然而多年下来,卫庄被流沙这个当年方便自己的工具牵着走,把前途本心都走没了,要往死路绝路上去。


他不知道卫庄的痴到了这个地步。


韩非面带笑眼含情,不动声色把手攥紧了。


他曾经有过极其接近九十九的机会,却也发现不过如此,你死我活的关头,他倒好,心智先动摇得七零八落,才会落个险些做鬼的下场。


如今九十九不要也罢,最后留下的那个一,却是无论如何也要抓牢握紧的。


二选一的念头定了,心也就定了。


心一定,他又重新变回那个定下的目标从来能做到的韩九。


等了一夜,卫庄打定主意要踪影不见,红莲白凤也不吃惊担心。次日一早,三人乔装作农家打扮,径直往火车站去。


火车站早被围得水泄不通,三人远远看了正是升起了回头的打算,却挤上来个玳瑁眼镜瓜皮帽的长衫老头,老头笑嘻嘻冲他们点头哈腰,捏了个包袱往红莲手里送,大张着嘴咿咿呀呀半天语不成调。


红莲见他形容颠倒,倒是笑着把包袱接了,啐一口:“就知道打趣我们,混小子。”


韩非再抬头,那账房先生打扮的人没了影,回头,红莲也不见了。


等她再度亮相,竟恢复了类似二人在此地偶遇的摩登打扮,但摩登得含蓄,相较之前更为得体,是个新派姨太太的扮相。


姨太太扭着杨柳腰走过来,包袱递给白凤,白凤似笑非笑掂了掂,也没了影。


不等白凤回来,红莲带他上了头等厢。


韩非看她吃了一客早饭,喝了杯红茶,自己手里只有两个带黑手印的馒头,苦着脸问:“太太,你发达着就不提携哥哥了?”


红莲坐稳了,看他那张刻意往狼狈寒酸装点的形象,捂住肚子嗤嗤笑起来:“对不住了哥哥,你吃里扒外,害别人费力。这次是要拿了你回去讨赏的。”


韩非不是个挑拣的人,好他受得起,苦也挨得住,但并没有自讨苦吃的高尚爱好。晓得红莲是得了卫庄示下,要他为这出兵荒马乱买账,也就坦然坐地上撕了脏皮啃那馒头。


啃了几口,他又笑嘻嘻:“太太,赏口酒喝吧。”


红莲忍住笑,转脸看窗外,只当听不见。


 


回了韩城,红莲亲自押送着亲哥哥上了专车,四个轱辘载着他们奔她那根主心骨去了。


不洗澡韩非觉得无所谓,红莲受不了,车稍有颠簸韩非就故意挨她近些。


红莲本来就有些女孩子共通的洁癖,被卫庄耳濡目染,更是恨不得每天焚香沐浴把自己洗尽尘心。当下几乎克制不住要踹远他。


“是我不想洗吗?是你不给洗,我就脏着去污卫庄兄的眼罢。”


红莲眼珠一转:“你脏着我才好领功,放心吧九哥,为了卫庄大人,我什么苦不能吃。”


有他兄妹俩拌着嘴子佐料,路程一时就短上许多。


到了卫公馆,红莲将韩非一丢,先去找卫庄。


也不知道卫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红莲被他吹了阵邪风,彻底把韩非这血肉相连的云烟给吹散了。好在吃穿用度不曾短缺,唯独没酒,所到之处除却家私也俱是空空如也。


散了的云烟要想重聚,也需要点时间。


等韩云烟确定把自己给重新聚好了,已经是五天以后。


虽然碍着有人想要弄死他,他不能在外玩个尽兴,可在屋子里他也能自得其乐,终日里昼夜不分的醒了吃,吃了玩,玩了累,累了睡,倒是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


韩非痛快了,通体舒畅了。


卫庄却不痛快,通体不舒畅了。


卫庄没忘记正和他置气。所谓置气,就是不能叫对方称心如意。


可韩非全然让他一番苦心付诸东流,卫庄的度量注定了他这辈子是个潇洒也飞不起来,痛快也痛快不了小家子气。


他一副要害心病的样子让几位闲得发霉的心腹觉得是时候发挥作用为他排忧解难了。


红莲到底有良心,没跟着起哄。白凤也是个有骨气的青年,不肯同流合污。其余两个人变着花样整治韩非,却被他猪八戒起舞倒打一耙。


卫庄除了小家子气,还特别护短,从前韩非是个短处,现在不是了却要惹他的短。护短心切的卫庄罚了害人反被整的两个,一路杀到卫公馆,看着韩非拿着黑子,正和白子杀得棋逢对手,恨不得照着棋子数量赏他一身枪眼。


救了杀又何必救,好在他气归气,清醒还在,只调匀了气息冷冷坐在旁边。


他一时大度没把韩非打成筛子,韩非却好记性的记着自己被晾到生臭,连下十局才伸个懒腰,顺便发现了卫庄,嘴里又是抱怨又是自责,卫庄都替他忙得发慌:“卫庄兄,来了也不早说,我一时不查倒是怠慢了。”


卫庄给他气笑了。


他笑,韩非笑得更欢了:“卫庄兄,你我许久不曾对饮,今日何不对月把酒,不醉不归?”


“喝酒免了,我不逼人太甚,明天你就搬出去。”


“卫庄兄,前有狼后有虎,你让我现在去哪里?”


“与我无关。”


“我倒想着卫庄兄这么多年经营流沙,必定还是挂念着故人的。故人既归,却不打算谈谈心,叙叙旧。”


“我跟你无话可说。”


韩非拿腔作调,把气叹得惆怅且百转千回:“那不如卫庄兄听我说。”


“哼。”


若说君子动手不动口,韩非的确是个真君子。不等卫庄反应,他利落脱了外套背心,脱得卫庄瞪圆了眼,等他只剩下衬衣半边袖子,卫庄转开眼不理会他发疯。


文人发起疯来比武人厉害,韩非算不得文人,却把文疯子的缠人发挥出了十足。卫庄不理他,他直接抓起对方左手,不由分说压在自己心口上。


卫庄依然寒着脸不看他,可睫毛却颤了颤。


韩非知道他在愈合的皮肉上摸出了枪眼留下的痕迹。


“我的确是死过一次。”


卫庄面上照旧是不为所动,可呼吸微不可察的乱了。


韩非说完,右手顺势滑进卫庄领口,指尖刷过他贴身佩带多年的逆鳞残片,驻留在锁骨下面他离开后韩府留下的密密麻麻的旧伤上。


“可也庆幸,咱们是一起伤的。”


韩非双眼发亮,满脸把志在必得扭成凄惨悲苦的虚伪:“我舍了九十九,只取剩下的那个一。卫庄兄当真要丢了我?”


“韩非,你前脚去找李斯,后脚就有人作乱,那是你的本事。”卫庄收回被他强压在心口的手,挥开他按在自己衣服里的手,语气平静。


说到这里,人生中储蓄了千万吨冷漠的卫庄只在垂下睫毛的瞬间就耗尽了平静,他轻笑起来。


笑容中不见了他死守多年的闺秀矜持,笑得接近快意,眼波流转面颊双唇泛了些红。


之后他在能迷倒英雄汉的眼波里抬头看韩非,吐出个和热烈笑容极端不符的清清冷冷的“滚”字来。


 


因是奉了卫庄旨意滚的,韩非滚得十分圆润,拜圆润所赐滚出了格外的潇洒。


他一离开卫公馆就彻彻底底的芳踪难觅。


红莲对他的记挂从三天一骂彻底上升到一天五骂,且很有继续上升的可能。


卫庄并不想带着个吃了枪药似的杀心满满的红莲前往奉天。他没有朋友,临时组建的同盟倒很不少,大家都是闻血而动的恶棍,分开后总免不了有所往来,眼下有人相召邀他干的不会是慈善。


卫庄是个忙人,忙人不懂殷勤更不乐意搅混水,但昔日为了在赵政眼皮下安插人手营救韩非,算欠下了个不小的人情。欠点东西会全身难受的人千千万,可如同卫庄这般一日不还几乎要恨不得宰了债主的人数量大约不多。


碍于这样的品格,卫庄不打算扯进流沙,应邀后只身北上取道北平。


刚到火车站,还没上车就被人亲亲热热的拉住了。


“卫庄兄,实在是巧遇!”


卫庄没有心情同人巧遇,尤其是一个他决意要断交的韩非。


韩非滚的时候利落伶俐,此时出现又无声无息,偌大中国不是后院里的一亩三分地,哪里能有这样的巧事。紫兰轩是卫庄布置的耳听八方的温柔乡,而韩非是个了不得的学生,向来学以致用举一反三。


但徒弟不该把功课做到师父头上。


犯了这样的大忌,卫庄恨不得就地劈了他。


看人脸色是韩非的拿手好戏,卫庄眼睛透过睫毛抛洒出些碎光,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立时脸上堆笑:“卫庄兄上下齐心,身边哪里能有我插手的余地。只是瞧着外边闹作一团,能有本事力挽狂澜给他们指望的,可不就是卫庄兄了。我很惦记卫庄兄。”


能把毒和祸装满整颗心的韩非,如何惦记死了那些挡路的骨肉亲友卫庄不想细数。对韩非其人连同那份惦记,他懒得搭理。当年韩九假死多年的不知会,他并不记恨。维持流沙,走了条回不了头和初心相悖的路,是他自己的意愿,与旁人无关,用不着韩非的歉意和体恤。


但韩非算计他出手相助的城府,实在太不是东西。


他浪费了这么多年,方今只当自己糊涂,迷途知返就不再驻足回首。


韩非没得他好脸也心平气和,维持着笑容里那份热切不减,跟在他后面上了车。


到了北平个把钟头,卫庄开始有些佩服韩非的坚持和耐力了。


他住店,韩非就住他对面。黄包车跑着,韩非的那辆同他并行。吃饭,韩非坐他旁边。买份报纸,报童手里的下一份都会是韩非买去。好在韩非还讲点廉耻,不曾亦步亦趋到如厕沐浴的地步。但这并不能令卫庄感到任何安慰。


换了别人,他早就拖出去毙了,再不济,打晕了脱光衣服丢到闹市口也可以。


可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的韩非,多年里存在感就像是流沙的骨架筋络,韩非没脸,就是流沙没脸,把流沙经营成了自己全部的卫庄不能忍受招牌遇上此类危机。


要是偶尔的巧合能制造些许惊喜,韩非这样高频率的巧合仅仅让卫庄心烦气闷,快给他那张招桃花的白脸抑塞得快恶心干呕了。


和旧识还没把那堆鸡零狗碎理出个头绪,红莲的电报连夜拍来。


京奉线路给人炸了。


这年头炸一炸打一打本不是大事,可三洞桥的轰天巨响是在把人心往乱和慌的绝路上赶,必然要生出许多变数。红莲数度出生入死,早被人血染成了赤练,可赤练也只是个没三头六臂的女人,知道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往事,慌慌张张没个计量,干脆直接来北平听他差遣。


卫庄让她等消息,言辞间是惯常的八风不动没透出丝毫的焦躁。可那只是面上,千里之外炸死人的火星子飞溅过来,把曾被韩九的“死”浇灭了的火瞬息间给撩了起来。这阴火是怎么反复炙烤卫庄的,他不需要第二个人知道。


火烧人要死,火烧心不见得好过。


心头火烧的卫庄拉开门就被刚回来房的韩非截住。


韩非没本事留他,可韩非手头的电报很勾人——那瞎眼的电报本该是给卫庄的,却一头钻进韩非手里。


韩非提议到他房中,从长计议。


卫庄人生里有许多从长计议的经历,他的种种感知告诉他,韩非的心思和从长计议并无瓜葛,反而可能把计议变成喝酒吃饭,喝的吃的十之八九是鸿门宴。


幼儿时期的卫庄在韩府的伙食大多数时候不如下人,但这并不妨碍他传承他娘眉目动人细腰长腿的优点。等少年卫庄离开韩府有了自由后,胃口好的惊人,百家饭什么好吃吃什么,不亏待自己的来者不拒。吃百家饭难免良莠不齐,无意遇上顿鸿门宴,也是平常。


累计了多年享用鸿门宴,甚至有能力去犒劳值得的对手鸿门宴经验的卫庄是不会畏惧的。


他跟着韩非进了屋。


韩非喜滋滋让门房布置了好菜送来,取出他永远不缺的美酒,却迟迟不提电报之事。普通酒菜被他吃出了新郎官进自家喜宴的滋味。


卫庄和他则是天差地别,如同被迫再嫁的贞洁烈妇,敛着眉目食不知味的吃了他的饭菜,最后半推半拒的喝了杯酒。


无赖韩非未至于无耻,卫庄既从命,果真把电报奉还。


卫庄起先并不确定韩非有这样的本事,读完之后冷冷看对方:“你截了我的电报?”


韩非难得说了句实话:“我从来都没让人碰过和你有关的东西。这次事出紧急,只能破例。”


这番话算是一腔赤诚,可话里藏的东西太多。韩非不只是学以致用举一反三了,这个徒弟早就出师,把触手伸到各地。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心冷还是欣慰,只能缄口不言。


双目含情的韩非却不顾他沉默,要发表些风流高见:“佳人相请是不可辜负的美事。”说到这里,话一拐弯,手也拐弯握住了卫庄的,“奉天去不得。”


卫庄由他握着,面上冷笑:“我待如何不需要你来许可。”


“我自由来去,你不曾拘束过我,是因为你对我好。现在,我想对你好。”


从前和韩非说些英雄气长还能多聊几句,但他越说越邪乎,倒是个要开始儿女情长的架势。卫庄认为没有深入交流的必要,顺手砸了酒杯让他闭嘴。


韩非叹口气,可怜巴巴的看他:“杯子不是我的,要赔的。”


不等卫庄起身告辞,韩非率先关了灯,捂住他的嘴对他耳朵吹气:“别作声。”


他听见了,卫庄自然也听得分明,走道里有一组分外轻缓的野猫才有的脚步声。


卫庄没有避祸的本能,永远只有别人躲他。


今天却是要不同了。


“走!”韩非抓起他直奔窗台。


就像要应对他这声一样,野猫的脚步声变成了乍然响起的巨大破门声。


野猫并没有破开卫庄房门而入的本事。


不管那群野猫有没有尽责的顺便打开韩非房间的门一探究竟,早爬下楼的韩卫二人并不知道。卫庄无所畏惧,可韩非是个累赘,左右合计两人不打算再度犯险。夜风透凉,韩非打几个喷嚏后顺理成章搂住卫庄的腰打起盹来。


不能任别人砍死的韩非,卫庄在心里恨不得他即刻睡死。


世间或许真有睡死的,可韩非不在其中。


天一见亮,他哈欠连天的捉紧卫庄手腕,要带人回韩城。


卫庄没夜里那样抗拒,只说红莲要来,必须发了电报让她老实守家里。


韩非连连称是。


到了无线电报局,给红莲发报内容无非是,让他们几个乖乖待在自己地界,近期保持低调。


卫庄要甩掉韩非不是难事,哪怕韩非抱着他也能摆平。


他有自己的计量,韩非说再多好听的也不能阻止他一意孤行,奉天是必须走一趟的。不去,心不死;去了,输也甘心。


不能一较输赢等于让卫庄生不如死。


亡命如他决定走哪一条路都是在赌,每场豪赌的区别无非是赌上自己,或是连带身边人。为了展示放手一搏的决心,除了那把造型别致的鲨齿和手枪外他谁都不带。乱象丛生的年头里,本钱和心腹是不能离自家地头太远的。


韩非无意让卫庄生不如死,但就像卫庄赖不过他又不能宰了他为例,他不能放任卫庄找死也不能大刀阔斧真寒透了卫庄的心。换了别人,他一包迷药掺酒里,咽下去,愿意不愿意要去哪里全凭他说了算。可要是卫庄,祭出这招两人就是死局。


这样说来,卫庄面临的也无非是忍耐问题,韩非所应对的要比他严峻许多。


好在他愁,可从没有愁不出结果过。


 


要去奉天,需得借火车的力。卫庄到了火车站,却被一个和和气气的年轻男人截住了。


依他所见,这年月里大部分人都攒足了劲想法设法要活尚且不能够活得十拿九稳,可偏偏总躲不过有人变着花样找死。


卫庄在那人伸手前卸了对方两边胳膊,在呻吟声里垂着眼睛反反复复摸他的鲨齿。


“卫庄兄息怒,这不是好容易等到你了,底下人热情了些,倒是冒犯你了。”


满口赔不是笑得春光四散的不是韩非又是谁。


“你有完没完?”


“卫庄兄,你我之间何至于如此剑拔弩张!”


卫庄要同谁决裂,素来干脆利落说一不二,谁敢反抗直接就送去侍奉上帝。唯独到了韩非这里被他赖着,一拖再拖,始终是个死结。虽然上次正式的一别让他滚时调动了全部的笑容欢送,然而并不奏效,反还陪吃陪喝只差没给他睡,心灰意懒之下显然连接近冷笑的表情也不打算抽出了,是个要节约到底的冷肃。


“既然卫庄兄并不着急,想请你去个好地方。”


“没兴趣。”


“这么多年闹着湘人治湘,是个什么成果卫庄兄不好奇?”


“哼。”


“当初我说天下九十九,可并没有真的踏足天下。国内各地也并不曾真的走上一遭,前几日得了旧友邀请,想起昔年狂言,不免动了兑现的念头。”


“与我何干。”


韩非没受丁点打击的样子,把两臂一张,摆出美国电影里男主角热衷的造型:“的确是我一头热。我就是要你知道,云贵湘你想去哪里,我就陪你去哪里。”


说来说去,就是不肯让自己往奉天走一遭。卫庄把冷笑范围只控制在心里。韩非发起疯来如此契而不舍,实在是令人吃惊不小,可疯得巧妙。神智清醒的韩非尚且像顽固偏头痛一样惹卫庄痛恨,一个心有盘算还装出狂态的韩非令他更坚定了离远一点的决心。


韩非给他缓冲的时间和空间,带着他那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三个“底下人”跟在卫庄身后。


对于那家老小,卫庄既无同情更无爱心,责任道义不过是笑话,说穿了谁不是奔着镜花水月般说不准的实惠而去。欺负孤儿寡母的事情卫庄不是做不出,权衡值得他手不会软。赢了有好处多多,输了不过舍生成仁,是稳赚不赔的。打张效坤溃败起他就在等在忍。


什么派系都不是的便利,这时候就凸显出来。


可什么派系都不是,又哪里有他下牙的机会。


卫庄不是看不清形势的人,可按捺多年,满腔杀意都快磨成了佛心,难免沉不住气。


韩非哪能不明白他的意动。


多年前韩九“死”着,把卫庄变成了守寡新妇,什么前程野心都搁置了,只顾着同赵政死磕到底。如今既然该死的没死,那也就不妨碍他重拾当初的盘算,要好好忠于自己了。


韩非看着卫庄,好笑过后很是无奈。


他认为死鬼韩非并没有眼前全须全尾的万一光彩,可卫庄宁愿给前者守节,也不肯为后者释怀,怎么想也很说不过去。


老天赐予卫庄的使命,左右逃不脱伤人伤心的艰巨任务。多年来伤人伤心无数的卫庄没动过情,可却莫名栽在韩非手里,伤心之余还把宏志也搭了进去给他随葬。他这样惊天的伤一回心,到头却不过是场误会,多少是要有憋坏的可能。


不搭理韩非,反而是神智清醒,卫庄本色,证实好歹没给憋坏。韩非再次不晓得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他举棋不定并不耽搁火车进站。


鸣笛声响,卫庄绕开他就走,是一心要避开韩非这块狗皮膏药的盘算。


既然是狗皮膏药,必然是有过人之处的。韩狗皮自然不会让卫庄轻轻巧巧的甩脱他。


没等进站台,就有几个脚夫插入了他和卫庄的队列之间。


韩非有过人的洞察力,卫庄也有自己的职业嗅觉,可洞察力和嗅觉并不能抵挡凭空飞出的子弹。枪响了一声,枪子埋进卫庄身体里,不妨碍所有人立刻热锅蚂蚁般没头没脑的左奔右逃。韩非边朝子弹飞来的方向放枪,边抢上前护住卫庄,挥挥手,随着韩非一路不开口的三个年轻人这时候大显勇猛身手,朝天鸣枪后就是一通谁都听不懂的呜哩哇啦,像是谁抄着温州话操天日地。


等他们表现到一半,一队人鬼难分的黄皮兵直冲过来把韩卫二人围得泼水不进。


“怎么样?”卫庄白着脸给他一通好摸,最后手掌在肩头沾上血痕。


韩非算是定下腔子里乱扑的心。


“上车!”


那群给他们充作装甲车的肉林也跟着他们移,拥着他们上了私家车后又一前一后开车护着,是标准大人物出行的装配。


流血不影响卫庄脑子飞转,大多数时候,越多的血他越是清醒明白。


“日本人?”


韩非按住他肩头的伤,子弹留在肉里,取出来需要有个干净环境。比较起伤口,卫庄的问题倒不是太值得在意:“我哪里有那样的本事,一群中国孩子,乔装打扮谁分得出来。你犯不着留心。”


他的话真假难辨,卫庄不当真,那粒子弹把他身上的血色和力气给撞了干净。他垂着眼,冷冷道:“终日里笑脸迎人的,没想到他们也没那么和善,跟你十足一个样儿。”


卫庄难得幽默了一把,韩非却不领情,毫无正面对敌的士气:“卫庄兄说的对,也不对。我的样子是个不肯看你豁出命去的好戏的样子。国人死了,洋人就算不高兴,也不会丧气。你差点丢命,我不好看是应该的。”


卫庄转脸看窗外,这是他对韩非表明无话可说的一贯方针。


但唯独今天不同,今天本该无话可说的卫庄说了几句话。


“你有本事。太有本事了。”


三洞桥是怎么回事,有眼睛的人心里都明白着呢。他倒好,搬出这群谁说不清来头的日本人来贴身护卫。是要彻底断了他奉天的奔头。


都说韩九下一手好棋。


今天算是开眼了。


 


等卫庄取出子弹,在旅馆歇了五六天,韩非同他那些友人作别,单枪匹马和卫庄去了大连。兴许托赖大连的好风水,逃难的人总爱去沾它些光,小半月后韩非总算是把卫庄将养出些血色。但那点血色也极其不牢靠,是低几度的气温就能驱散的。


这二十来天里,张雨亭身死,张家蒋家穿了一条裤子,奉天变成了沈阳。卫庄没说过一句话,该吃吃该睡睡,一样不耽搁,可仔细分辨也是个心灰极点的麻木活法。


等他面上唇上的稀薄血色稳固了,韩非把他带到了寓所后的木屋。


木屋除了小些空点儿,对平头百姓算得上是个不错的居所。


这居所里用铁链栓了个人。


并没有什么受过折磨的痕迹,仿佛是个体面的客人被热情的主人用了错误方法挽留。


不等韩非开口,狗一样拴着的客人破口大骂起来。用词虽上不得台面,可也不如何新鲜腌渍。卫庄在他这通痛骂里理出点头绪,但还是秉承着坚持哼都不哼个声。


“这么说他们的电报就是为了埋伏卫庄兄设的埋伏了?”


那人也有趣,几个问题下来,天南地北的骂完还是配合的有问有答。


卫庄一时也拿不准这人的骨气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韩非问完所有想问的,也觉得对方答案过于冗长,耳朵发痛。


“你捡回这条命,是因为他还好好活着。”


丝毫发难预兆也无的韩家九少叹口气,好像对于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也很无奈。但又义无反顾不得不为。


他掏出枪,抵住客人的肩头——卫庄半个多月前被打伤的地方,开了枪。


痛嚎和枪声一样,只响一声就停了。


韩非对那人究竟有没有骨气再没多余的兴趣,说了句“明天有人要你只右手,交出来自会送你走”,像是亲善人士极其敷衍的安慰。


有温雅皮囊做幌,韩非看上去就是个和刀剑枪炮不沾边的纨绔子弟。一个合格的纨绔子弟能体现的地方有很多,销金窟温柔乡烟土馆赌场舞厅,但不应该是在调兵遣将杀人救人上出风头。


卫庄未曾把韩非归类到纨绔里,可潜意识也只是把他当成个本事过人的纨绔。


这位连番不按常理出牌的纨绔给他带来的惊讶多了,就连要沉默到底的坚持也有所放松。


当天夜里,韩非照例跟他分析了一通当前局势,所有说出来没说出来藏着没藏着的话里无外乎传递一个观点,卫庄追求的,要大展拳脚的时代已经彻彻底底过去了。跟他出国才是上上之选。出国之后,红莲自然是要来的,流沙的几位愿意,安排起来也不是难事。


往日里任他说的多邪乎,卫庄也是不为所动的。


今天最后,卫庄突然开口了。


他问他:“你怎么知道张雨亭死了?”


韩非愣一下,满脸笑容殷勤的不停叠加,眼里春情外泄,有恃无恐的半点不怕恶心人:“他儿子肯从女人大腿上爬下来,除了死娘老子还能是什么?”


他说话鲜有这样粗俗易懂不拐弯的时候,卫庄怀疑他魔怔了:“你凭什么确定他那边会有人对我下手?”


“因为卫庄兄一定会对他下手。”


卫庄回味自己这两个问题,其实都是显而易见没意思的。


他是个冷心冷血的人,却并不是全然的刀枪不入。昔年有过的几次交道让他没打算走到个谋算别人性命的境地,可别人却决心要赶尽杀绝。


韩非见他垂着眼,隐约也能猜出他想些什么。


一根睫毛粘在卫庄下眼睑上,志得意满尚且懒为自己花功夫的卫庄现下更不会理会区区眼睫。韩非持续的手痒心痒不休,果断洗了手,坐到卫庄身旁,托起他脑勺,小心为他把那不长眼的小东西摘下来。


因为眼睛大而深邃,走的又是阴晴不定的路线,卫庄总是半阖眼皮,几乎没有完全睁开眼睛看人的时候。


现在被韩非惊动,他睁开眼,未至于瞪的地步,可也很显得隆重不凡了。


韩非在这隆重不凡里泰然自若,对视卫庄那双多年不变,依旧冷又亮的眸子,仿佛等候此刻已久。


“你为什么不回来。”


“我答应了赵政,他让我把接应你的人放走,我就再不回韩城。”


“赵政算个什么东西。”


“他的确不是个东西,说好了还冲我胸口来一枪。所以,我有了枪有了人后又回去了。”


这弹指的光阴过去,卫庄支撑双眼的力气也消耗了不少,眼皮又回复半睁的状态。


韩非看他从精明的样子多了些不留心的懒散,是个趁热打铁的时机,当机立断问他:“你愿不愿意跟我去国外,见识天下九十九的模样?”


卫庄对他的盘算嗤之以鼻:“不愿意。”


韩非不受打击,仍旧是笑,笑得胸有成竹:“当初是我领着卫庄兄走了这样一条路,毁了一代豪杰。中途不告而别,更是罪大恶极。千千万万的不是自然是要负责到底来赔罪的,既然卫庄兄赔了大好年华和似锦前程,我眼下无权无势无枪无人,只有余生为报了。”


此番言论必然是蓄谋已久,卫庄冷笑。


“今后,卫庄兄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出去。”


“卫庄兄,你这是依还是同意?”


“哼。你我是什么关系。”


韩非笑容不变,在指间把玩那根长翘睫毛:“你没有朋友、家人、爱侣,我可以担任你需要的任何角色。”


卫庄却在漫长的见不着胜利的缠斗里生了倦意,他缓慢的眨眼,眼皮很薄,亮晶晶的。


“我们都被时代抛弃了。可你我是彼此的遗老,”韩非握住他的手,看他被困意逼出的一汪泪,嘴唇贴上那片晶亮,“你我之间永远不会过时。”


 


 


完。

评论
热度(116)
  1.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一千根针 | Powered by LOFTER

自封的优点会害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