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根针

十四行诗01-08

前文修改,第八新章

看着玩儿吧,毕竟隐藏双毒副本【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小少爷第一人称,注意避雷



十四行诗

——残暴的光明与腐朽同谋。

01.

我被捕了。
警棍压着肩脖手枪狠狠抵着后脑勺的感觉可不好受,警笛声也吵得要死,在耳边高高低低地响着,谁叫我被铐在了车前灯上,几乎快耳鸣了,脑子里也一阵糊。
哦,这该死的条子。
三天之后,高高在上的最高法院以非法集资贩卖违禁药品等多项罪名把我投入了西南群岛下沙监狱。
天知道,那些罪名有多扯淡,我什么都没干,但没人会听我说。
被押往监狱的路途相当遥远,先是小型卡车一路颠簸,坐在后面夜里总能听见前面负责押解的警察打呼噜的巨大声响此起彼伏,不知道是吃了什么一股子大蒜和韭菜混杂的怪异气味,我想提醒他去漱漱口,想到他们塞在裤腰带里的硬家伙还是闭了嘴。终于习惯了之后又换了船,我以前从不知道自己有晕船的毛病,吐了个天昏地暗之后,被推着脚踩到地面上都轻飘飘的跟踩在塑料泡沫上一样,好在终于到地了。
我居然会庆幸终于到了监狱,可能真的疯了。
下沙监狱四个字不显眼,就随随便便刻在一块看不出眼色的巨大岩石上,我以为至少会像动物园一样金光闪闪的容易辨认不至于让人走错了地方,再一想也是,哪个没事人会跨越半个海峡跑来这块地上观光旅游啊?
前来收押我的一队人,喔准确点儿是四个人,穿着统一的服装军绿色衬衫黑色裤子还像模像样地蹬着锃亮的皮靴戴着硬邦邦的警帽,看得出来,这里的管理者一定有严重的强迫症。
强迫症也没什么不好,最起码两三天都没有换过衣服洗过澡的我简直对被发了囚衣推进浴室感激涕零了,至于之后的搜身,我强忍着把粗暴的手扭断的冲动,已经被判了三年,我不想再因为这种事多待几个月。
监狱里除了光线有点暗,比我想象中环境好太多了,就是邻居们看起来不太友好,走过一排狱间两侧门洞露出的眼睛直盯着人很不舒服,我咽了口口水脚步一滞,马上就被身后跟着的狱警踹了一脚,真他妈疼,这靴子皮怎么这么硬?
这条道走到头终于是我住的房间,编号B032的房门打开,两张上下铺,三个床位都被人占了,啧,连床位都没得选,糟透了。
牢门在身后关上,清晰地听到钥匙锁门的声响,我心情有些低沉地一屁股坐在被迫属于我的床板上,震得整个上铺也随着抖了抖。上面的刀疤脸兄弟自然不满意了,翻身下床直踹我床板,关得久了脾气也比寻常人爆些几乎一点就着,我笑着凑上去问:“不满意?要不咱俩换换?”他先动手朝着我脸来了一拳,然后我才敢还手的。
几乎是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新人的规矩是要给老人上供的,我当初一进来就把上铺的兄弟打进了医护室,啧,可怕。虽然我自己也进了紧闭室,但好歹不用忍受同寝的汗腥和臭脚丫子味儿了。
在小黑屋里待了三天,喔在里面的时候我可不知道时间,反正是脱水了到快要歇菜的地步才被放了出来,狱警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死相带我去重新安排的房间,我向他打听那倒霉上铺的情况,他没回答直接给了我一脚踹得我倒地上半天起不来,我猜他一定活不长。
新寝室空间大了些,我看到还有独立的卫浴并且只有两张单人床,真是透露出满满的差别待遇。然后我抬头看了看房间号,A011,好家伙,牢房等级是按字母和数字来的。这是意味着同一等级甚至更好的我前面就有十间,我思考着要不要一间间住过去。
新室友其貌不扬,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之前的人那样满脸透露着爷不是好人的信息,反而和监狱这种环境有点格格不入的意思,看不出来是犯过什么大事儿的。虽然我也不像,因为我确实什么都没干就被抓进来了。
“你好,我叫郭骑云,你也可以叫我老鹰。”老鹰?我还秃鹫呢。
他没什么情绪地和我打招呼,指着空的那张床说那是你的。我哦了一声,然后他没再主动和我说话,我看他一直躺在床上看书,书没有封面,一片空白。
我在床上干坐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出声:“喂…在监狱里能干嘛?”我可是第一次蹲号子。
他晃了晃手上的书:“每天上午下午各有一个小时放风时间,可以在操场上溜达…你要是无聊,藏书室可以借书,不过借书需要借书卡,必须在这儿工作才有。”
“工作?”电视上不是都是强制劳务吗?
“这儿…比较特别,你不想工作就可以不工作,就是生活质量有点儿差——借不了书换不了烟和酒,你知道的,我们也就这么点儿乐趣了。”他脸上挂着苦笑。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多劳多得,和外头也没什么差别。我更感兴趣的是:“兄弟,你是怎么进来的?”
“杀人。”聊到这个话题,他从枕头下面摸出一包黄鹤楼,很快烟雾缭绕,“我老婆在夜总会上班卖酒,因为不肯陪个孙子睡觉,被那孙子叫人奸杀了,肚子里还有两个月大的孩子。”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你呢?”他问,朝我挥了挥烟盒,我摆摆手说不会抽烟。
“我什么都没干,我是冤枉的。”
他抬眼笑:“我上一个室友也是这么说的,他只在这儿待了三天。”
“……可能是商业罪。”好的识时务者为俊杰。
“看得出来。”他点点头,把烟摁熄在墙上,“肯定和我不一样,你看上去就是上过学的。”
“我是港大的。”虽然还有一年才毕业。
他哦了声,大概港大在他眼里和本市最好的大学没什么区别。
“你家里没有人了吗?”
我掰着手指数:“本来有个大姐,后来没了,进来前有两个哥,现在也没了,运气好的话,家里那只金毛应该还在。”
“都死了?”
“就当死了吧。”想到就头疼,我至今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陷害我。
我运气好,刚进来没多久就碰上放风时间,郭骑云答应带我熟悉熟悉环境,我看见他给来开门的狱警塞了包烟。
“那是小卖部窗口,每天只在放风时间开放,要换东西得排队。”我瞅了两眼,还有个光头佬换了两副扑克牌。嘿,真是个好地方。
“那个红色圆顶的是藏书室,看门的是个老头,我们都叫他黎叔,他脾气很怪,没事最好不要惹他。”
“那边一排平房是工作间,我在3号房工作,基本上就是做做零件的活儿,你可以自己选…我觉得你可以去教室看看。”
“还有教室?”
郭骑云说:“这儿有不少犯人不识字,狱长让有文化的犯人当老师讲课,也算是劳动,我觉得你可以上那儿去,你这手…怎么都不像做粗活的。”
我搓搓自己的手,还是有几个茧的,长在虎口处。
“哦,看来这儿狱长不错啊。”我跟在他身后走,他听了我这句无心的感慨突然停下了脚步,我撞了上去,鼻子撞到他后脑勺,疼死我了。
他严肃地说:“狱长自然是不错的,前提是你安分守己。”我揉着酸痛的鼻子连连说是,开玩笑,我到现在都还没见过这位狱长我要怎么惹到他?
“你看到的最高的那栋楼,顶层就是狱长所在,据说那儿能看到整个监狱岛全貌。”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应该是和监狱分开独立而成的一栋楼,我猜都是狱警住里面。最高层其实也就是二十层楼的高度,放在别处不算什么,但放这儿,尤其是同只有六七层高围成一圈的监狱宿舍相比,那就高高在上让人仰得脖子都酸了。我们这位狱长,控制欲很强啊。
“一般什么时候能见到狱长?”我就随口一问,郭骑云瞟了我一眼,说:“当有哪个倒霉蛋干蠢事儿的时候。”
哦,只要那个倒霉蛋不是我就行。

02.
第二天我在放风的时候去了教室,港大的学历让我很轻松拿下了一份讲师的工作。
登记名卡的是个美人,四十来岁风韵犹存,虽然我不知道她在办公室穿白大褂做什么。她告诉我下午就可以来上班,我恍惚着感到自己好像已经出狱了仿佛成为了一个普通的上班族。
还有半个小时时间我回到操场,郭骑云在排队换生活物资,据说有一批新鲜的牛肉罐头到了,而且他的烟抽完了。我暂时还没有能力换东西,只能蹭他的,万幸我碰到了一个好室友。
在等郭骑云的过程中,我看到了之前那个宿舍里的人,和我打架的刀疤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个瘦小的新人。和我照过面的两人看见我立马低了头,我百思不得其解,之前他们并没有怵我。
我疑惑着,郭骑云拎着个塑料袋走过来,我惊讶:“这么多?”别人都是拿着一两个在手上,他居然拎了一袋子。
“趁着有,多屯点。”他含糊着把话头带过去,问我刚才在看什么,我跟他讲了。
“估计跟你打架那人被‘处决’了。”他分析道。
“处决?”
“嘿嘿…”他露齿一笑,“2号工作坊是肉类加工厂,绞肉机喀喇喀喇…”
我想了一下刀疤脸在绞肉机里变成一坨一坨碎肉的场景,转身扶着铁丝网干呕了起来,幸亏早上我起迟了没赶上吃早饭。
郭骑云拍拍我背,等我吐完了,才说:“逗你玩儿的。”
我真想掐死他。
“不过也差不了太多,那人触了监狱不能私下斗殴的铁则,肯定被投海里喂鱼了。”
“那我怎么没事儿?”
“你不是说他先动手的吗。”
“…”
好险。
吃中饭的时候,戴着白口罩卫生帽的打饭师傅看了我一眼,多给了我一个狮子头,也许是我脸色太差了。
我和郭骑云坐一个桌,我因为他之前那绞肉机的故事现在看到成团的肉就恶心,索性把整个狮子头都扔他饭盆里了,他龇牙咧嘴笑开说算你小子有良心。
我哼哼,我还惦记着你那罐头呢。
饭快吃完,有个跛子突然坐到了郭骑云旁边,那人浑身都瘦得没几两肉,尖嘴猴腮的叫人不舒服。
郭骑云叫他老梁,他应该比郭骑云资历要高。他也不在乎我就坐在对面听,大喇喇地和郭骑云说话。
他们说的事我都不懂,只知道晚上他们约着赌一局,具体赌什么怎么赌他们没说。
“唷,伙食不错。”老梁看见那吃了一半的红烧狮子头挤挤眼睛,笑的时候我发现他缺了颗牙,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后来被人打掉的。
之后郭骑云也没了胃口,回牢房睡午觉,路上同我说道刚才那人叫梁仲春,是个贼,这回偷了国安局的机密资料被逮进来的,已经关了有七八年了。
“你们刚才说晚上的赌局是怎么回事儿?”既然没避着我,那让我知道也无所谓吧。
郭骑云躺在床上没声,半天才翻了个身背对我,说:“不关你事。”
嘁,故弄玄虚。

午睡过后,到了工作挣外快的时间,郭骑云一点动静都没有。我想着他今天偷懒不去上工吗,走近点发现他满头大汗,脸色白得不正常,怎么晃怎么喊都没意识。
我知道不好了。
我忙跑到门口狂拍门,正好有狱警在开对面的门,听见我这边动静先走了过来。
然后郭骑云就被担架抬走了,我想跟过去,被狱警横眉冷对锁在了房里。我一面担心郭骑云的安危,一面又担心这事儿牵扯到自己。
虽然我确实难逃干系。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没有人再来给我开门放我出去,我所有的活动空间都被禁锢在三十平米的牢房内。饿了就吃郭骑云弄回来的牛肉罐头,渴了就趴在水龙头下喝自来水,过得终于像个犯人。
在我几乎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的时候,房门被打开了,蹭着地的吱哑声刺耳又动听。
“狱长要见你。”
真是个好消息。

我是第一次被带进狱警楼,之前我以为是独立的两栋,没想到居然可以从地下通道穿过去坐升降梯直达顶楼狱长办公室。真是方便,不过通道和电梯的开关都需要许可操控,想不声不响溜进去不大现实。
出了电梯,地面红色的瓷砖和监狱里一成不变的灰蒙蒙形成强烈的视觉反差,我看到墙壁上挂着一副十字军东征的油画,看上去竟然像是真品。
狱长办公室的门是双开的,押我来的狱警和在门口站岗的狱警低声交流了什么,然后眼神示意我可以进去了。我梗着脖子推门,刚进去就一脚踏在了厚实的地毯上,这还是我在家才会有的待遇,一把辛酸泪。
老板椅上坐着的男人蓄着小胡子一身藏蓝色西装,正叼着烟找火机,应该就是我伟大的典狱长了,看上去应该不会超过四十岁。
“咳…找火机的话,在台灯边上。”我忍不住插嘴,他到现在都没有看我,跟我这个大活人不存在一样。
听到我的话,他终于抬头扫了我一眼,才在台灯底座边上拿了火机给自己点上烟。我看他右手腕上戴了一块银色的表,一看就价值不菲,国家高级公务员的生活水平真不错。
“眼神不错。”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近,皮鞋踩在地毯上没有声响。我吞了口唾沫,他沉静地站在我面前不发一言,鹰隼样锐利的眼睛牢牢锁住我审视我,我说不出话,头竟不受控制地低下去一截,明明我比他还要高半个头。
他终于开口,声音未如我想象之中厚重。
“我知道你的来历,港大法律系硕士生,还差一年拿到博士学位,黑色巨头明家三少爷,可惜明锐东夫妇死得早,留下你们姐弟几个,你大姐明镜了不起啊,撑死明家的生意不说,还带出你们几个本事通天的弟弟,可惜,在我这儿,你什么都不是。”他在我身边背手踱着步,细数我的家世。只有最后一句我听明白了,就是让我听话而已。
“你大哥到现在都没有派人来救你,我很吃惊,倒是杀你的人先找上门来了…你知道是谁的人吗?”他吐了口烟,我被呛到了,咳嗽着摇头。
他笑:“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没关系我告诉你。”
事件很简单,和明家多年不合的汪家终于找到机会落井下石,摸不着明家其他人的踪迹,只好想办法对知道下落的小少爷下手。用一点钱和威胁的手段逼迫打饭的师傅,不过是多给一个犯人一点料而已,如此轻松。
我惊讶于他竟已查清事件全貌,对方身份、手段全已了然。
是我害了郭骑云,如果我不把那个狮子头给他,他也不用受这个罪。
“郭骑云还好吗?”
“我没准他死,他不敢死。”他绕回他的书桌后,把烟摁灭在透明烟缸里,“我今天叫你过来,就是告诉你,要你命的人有一就有二,你最好别随便死在我的地盘上。”他提醒我,更像是在威胁我。
“当然,敢在我的地方出手的人,我也一个都不会放过。”不知道汪芙蕖听到这番话有何感想,会后悔吗?
话都已经说尽,他指着门让我出去,我走前问他能不能去看看郭骑云。
“回你牢房里等。”他给我这样的答复,我只好垂头丧气地回A011。
罐头已经吃完,还好我回到了可以出门正常吃饭放风的状态,只是我变成了一个人。
去教室给文盲们上完课回来路过工房,老梁靠在水池边上偷懒晒太阳,瘸了的那条腿跷着,看着挺安逸的。
他也看见我了,扯了扯脸上的肌肉挤出了个难看的笑。我不懂他是不是做什么都这么刻意,让人心里瘆得慌。
“郭子没事儿,有黑寡妇在,他死不了。”他冲我说,大概算是在安慰我,看我一个人太可怜?但是黑寡妇是谁?
“你总会见到的,我们的白衣天使扁鹊在世~”他永远是在皮笑肉不笑,都不知道在开玩笑还是说认真的。
“郭骑云和我说你是因为偷资料进来的。”
“喔,他还说什么了?”
“说你的腿是进来之后才瘸的。”
“是啊,运气不好,遇上狗了。”他轻描淡写地拍拍应该是没知觉的腿,“谁没被狗咬过啊…是吧?你这回,栽得够呛吧?”
我摸摸鼻子,有点尴尬。
摔得是挺惨的。
“晚上的赌局,还有吗?”我问他,他打算走了,回过头来冲我咧嘴。
他说:“想都别想。”


03.
郭骑云是自己走回来的,我当时正蹲在床边上,一只拖鞋被我踹进了床底下,我努力伸长胳膊去捞。
他进来之后吹了个口哨,“过得不错啊。”才怪!
我狗腿地跑过去嘘寒问暖,除了瘦了点儿其他都没怎么变,病号伙食说不定还没正常的好。
他躺在床上问有烟吗,我怎么可能有,我又不抽。他抱怨说在医务室这俩星期黑寡妇一根烟都不让他碰,快憋死了。
“女的?”
“女的。”
“漂亮吗?”
“算吧。”
好吧我不相信他的眼光。狱医要是很漂亮,隔壁的家伙们还不天天伤胳膊断腿往那儿凑?
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提醒我:“她能医好你,也能分分钟医死你,全凭心情。”难怪叫黑寡妇呢,伟大的狱长大人也不管管。
饭点的时候我去打了饭用空罐头装了藏在兜里带回牢房给郭骑云吃,他虽然能走动了还是需要静养,幸亏他只吃了半个,不然谁都救不了。他还惊讶于带回来的罐头都被我吃光了自己还一个都没尝到,也不想想他都在外面多少天了。
下午的时候上完工,我特地跑了一趟小卖部,窄小的窗口只露了半个头大小的空间容货物进出。我把工作卡交给里面的眼镜兄,说我要兑换十个牛肉罐头。他看了眼戳,说不够,只能换四个,还可以来包便宜的烟。我愣了愣,在他快不耐烦了的时候说好。
郭骑云有烟有肉身体也好了很多,很快就能正常生活了。这期间我又见过老梁找他说过好几次话,我觉得他们谈得并不愉快,老梁连硬装出来的笑都没有了。
吃过晚饭我拎着毛巾去洗澡,碰见隔壁房的傻大个,一身肌肉像是练举重的,我一点都不羡慕他的纯爷们儿身材。
他在我旁边一个龙头给自己擦背,我背对着他去开水,被烫得要命的热水溅了脚背,我倒抽了口气,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不好意思地说了句抱歉,你继续。这时澡房里又进来了一个人,黑得像非洲难民,我见过他,在文盲教室里,是B区的。
…不对,B区的怎么到A区来洗澡?
我隐约感到不对劲,脖子已经被毛巾从后面勒住,傻大个比我高比我壮,勒得我双脚离了地,我发不出声,也不知道门外的狱警是不是已经被干掉了。
只能靠自己了。
黑哥一脸狞笑地靠近,嘴里还念叨:“这真不怪我们,谁让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他大概是没有听过反派死于话多,我由衷地鄙视他,皮黑就不要露牙了,显得更黑。
他靠近了,我抓着勒我脖子的粗壮膀臂身下使力,先是踹翻了小黑哥,后是翻了个身倒剪了大傻个的头,他自然是松了手劲,毛巾落地,我一个手肘对准他的脸一通猛砸。其实扭断脖子是最快的,但我不想因为杀人再多判几年,即使我这应该算是正当防卫。
解决了这个,小黑哥从水池里爬了起来向我冲过来,灯光下他手里反光一闪,是刀片?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带进来?治安也太差了吧。
他是想割我喉,上来就往脖子上划拉,我不想死在这里,不然狱长能活剥了我,我也不能弄死他,我怕狱长大人怪我脏了他的地界。所以我只卸了他两条胳膊,在他背后打了个完美的蝴蝶结。
他手里血肉模糊的嵌着块玻璃片,我才想起来今早教室里有扇窗户被打碎了。
我揪住他的头发,油腻腻的都凝成了几绺,还好我还没洗澡。
“我记得你在教室的时候和别人说你还有一个星期就能出去了,这个时候犯事儿,是不是傻?”
我说的话他似乎没有听进去,这就更奇怪了。他铁了心不回答我任何问题,我也不想理他了,我始终是来洗澡的。
等我洗完了出去,门口俩狱警竟然清醒完好地站着,我有点无语地通知他们里面有俩人袭击我,已经被我制服了。他们望望彼此赶忙进去收拾,我站在门口看他们把人铐上才回自己房间。
这个插曲并没有引起更多人的注意,我甚至没有和郭骑云说,我得想想。
晚上我是不能出牢房的,也许因为我是新人,郭骑云在回来的第三天晚上被叫了出去,他让我早点睡,我问他是去参加那个赌局吗,他没回答。
他走了之后我躺在床上望着房顶,开始想这么多天是怎么回事。
我在学校写论文,写完回家,路上接了阿诚哥一个电话,然后被抓,被判刑,被扔到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鸟地方,有人要杀我,有人要救我,有人暗地里给我送吃的,就凭郭骑云根本买不到那么多牛肉罐头,他是谁的人?…会是大哥吗?今天那两个是谁的人,门口的狱警不可能听不到里面的动静,他们,又听命于谁?除了汪家,还有谁要我死?
阿诚哥说家里出了一点事叫我暂时住在学校,也没有说为什么。但是后来我就被抓了,也没有机会问家里到底出什么事了,我连律师都没见过,就被投到这里来。大哥那边也没有丝毫动静,是情况严重到顾不上我,还是有意放任?阿诚哥那个电话真的只是叫我别回家的意思吗?有什么是我遗漏掉的?
还有这间监狱也有古怪,“赌局”是什么似乎只有少数人知道,我向不少人打探过,他们都当是普通的娱乐,打牌什么的,还问我要不要来一局。这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我绞尽脑汁也只想到不管郭骑云是哪边的人他总不会害我,然后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等我一觉转醒,对面床上被子蒙头的人睡得正香,我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早上照常上课,回头我去了一趟藏书室,这些天的积分够我借整个星期的书了。
黎叔虽说是图书管理员,可这地基本上少有人来,清闲得很,郭骑云大概也属另类。
这空间不大,所有的藏书都堆在四排书架上,塞得满满当当,塞不下的就堆在地上,码得倒是齐整。我一列一列地浏览书目,都是些浅显易读的类型,显然是照顾这里犯人的文化水平。
“你找的书不在这里。”身后冷不丁冒出声音吓得我差点一拳捣上去。黎叔幽幽地推着一篓子书在我背后。
“你知道我要找什么书?”我还什么都没有说呢。
他从推车下层抽出一本红色封皮精装书递给我,嘿,居然是初版《西印度毁灭述略》,运气真不错。
我扬起手里的书向他道谢,只是下一秒扣的分就让我十分肉疼。
一分钱一分货,在哪里都是亘古不变的硬道理。

04.
今天难得的好太阳,我什么都不想干,就赖在操场角落里装死进行光合作用了。
郭骑云也懒懒散散的,一大早就抱着个二锅头在腐败人生。我跟他说话,他也不理我,他肯定是醉了,嗯。
天上的云看上去一直一个样,但我知道它们都在动,每时每刻,瞬息万变。从前我都没有时间好好看天,大姐一直逼着我好好学习,把能学的几乎都学遍了,她一直希望我不要和家里的生意接触,出去好好上学好好搞学问。可惜大姐没得早,她都没等到我拿到港大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要是大姐还在,我是不可能待在这儿的吧, 她准把大哥骂得狗血淋头了,大姐最疼我,比所有人都要疼我。
我们家里,我怕大哥,大哥怕大姐,大姐怕我。父母死得早,我们姐弟其实是互为支撑吧,小时候我经常哭闹,别人都有父母,只有我没有,大姐他们却都很坚强,咬着牙挺了过来。后来我慢慢大了,发现大姐经常躲在房里掉眼泪,反倒是我,再也不哭了。
大哥对我,从前也是很温柔的,不知道从哪个时期开始,总是骂我教训我。我知道他是为我好的,他也从不让我参与公司社团的事,阿诚哥虽然疼我,但他全听大哥的。他给我打的那通电话,应该也是大哥吩咐的。大哥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呢?
“兄弟,要来点儿好东西吗?”一张恶心人的脸出现在上方打断我的思绪,披头散发的差点扫到我的脸。他嘴里喷出来的恶臭像是多久没有刷过牙,我嘀咕着坐起身和他保持距离,不信他能有什么好东西。
他贼笑着看看周围,狱警都离得远,他才放心地去掏口袋:“我这可都是上等货色…他们都问我要…”他话还没说完手也没掏出来就被制止,郭骑云眯着一双眼捏住他的小臂,只说了一个字:“滚。”虽然他气势很足,我还是觉得他眯着眼纯粹是醉得眼睛睁不开。
来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他说滚就立马屁滚尿流地滚远了,换做是我,我可不怕。
“他说的好东西是…?”
郭骑云盯了半天酒瓶才确定空了,摇摇晃晃地去找垃圾箱,他打了个酒嗝,说:“粉呗,还能是什么。”
监狱里居然还有这种东西?怎么运过来的?划着小船漂洋过海吗?
我脑内又划过些什么,换了个姿势,“前天死在B004的犯人,据说死于心率过高?”
“好像是吧。”
我刚想问他不觉得这之间有关联吗,一阵刺耳的响铃炸开——“集合!所有人集合!”
我站起身,所有的犯人都很意外,但又表现得很慎重,一定是某位大人物莅临指导了。
我猜得没错。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监狱的王,和上次不同,这次他穿着狱长的制服,浅褐色警式衬衫外披深褐色敞领大衣,长靴都比别人擦得亮。只是他的头比起警帽来小了许多,眼睛都全藏在帽檐里了,只从嘴的弧度透露出他现在不太高兴的讯号,全场鸦雀无声。
“我要的是秩序,是铁一样的纪律。”他的目光扫视每一个人的脸,不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多浪费一秒。“但有的人,就是学不乖,不听话怎么办?”他开始提问,没人想做第一个回答的幸运儿。
我想他享受着我们死一样的寂静,但他同样没让这集体沉默持续太久,他随便指了个人让他说,我暗暗窃笑着那卖白粉的口臭男踩狗屎了。
“哪有人敢不听话啊!我黄牙第一个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他谄媚地低头哈腰,啧啧,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勾当做得熟能生巧顺风顺水。话说嗓门这么大不是代表心虚吗?
狱长大人玩味儿地“哦”了一声,头一点,身后俩狱警立马上前,一人一个胳膊架起黄牙,黄牙一边挣扎还一边妄想侥幸地喊:“为什么抓我?!”装得一副无辜受害者的模样,也不想想狱长这么明目张胆肯定是知道了他干的“好事”了好吗。
“为什么?”狱长微微抬高下巴,不经意间流露上位者的高姿态,他的眼睛里掩着阴霾,“隔老远都能闻见你身上那股子海洛因腐烂的臭味,还想蒙谁,啊?现在敢在我头上撒泼了,我是不是对你、对你们太仁慈了?”
闷声不吭,这时候谁出头谁就是个死。
当然也有不屑的,站我右边的小个子男人鼻子里哼了哼,他低声说:“不就是个粉吗,多大事?鸡婆。”我横了他一眼,立马站得离他远两步。
“看来有人不太满意啊…”狱长大人眼神飘过来,“没关系,和B004的一起关几天就好了…亲眼看看嗑药嗑多了苍蝇都不愿意叮的尸体,有、多、惨。”
人不经分辩就被拖了出去,深刻反映了不作死就不会死的道理。肯定是比我还新的新人,干什么不好,偏要挑战狱长权威。
“过几天,差不多就到每年一度的探监日了。”他站着不动,“作为你们唯一一个可以接触外界的机会,再让我发现借着这当口夹带私货的,我为了省麻烦,只好取消这个制度了…明白?”
“知道了…”一个个软弱无力地应声,七零八落的。
“明白?!”他突然把声音提高了八度。
“明白!”这回应声又齐又响,犯人们都是抖M吧…
狱长的突击亲临之后自由活动时间也结束了,我是第一次听说探监这回事,逮住郭骑云问个不停。
探监需要预约,每年只能有200个名额,因为固定船只只能装载这么多人,但监狱里差不多每个时期都有700人左右,竞争挺激烈的,虽然不是所有人都会有人来看的。
探监日定在每年的12月20号到24号,每天40人,探监结束之后也就是25号当日监狱会有个圣诞日,也无非就是伙食好一点,小卖部便宜一点,还有平安夜晚上也开放两个小时自由时间,这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有谁会来看我呢?


05.
晚上我躺在床上看那本《西印度毁灭述略》。
郭骑云刚洗完澡回来,头发还滴着水,当然是不能指望这里提供吹风机这种东西了,我们都是等自然干的。
“你这些天怎么总看这个?”他问。
“因为好看啊。”
“讲的什么?”
“民族解放,反抗殖民统治的。”
他明显没什么兴趣,哦了一声绕过我一屁股坐在床上,吱吖一声像要塌了,我继续看我的书。
书页翻动的声响本来就不大,整个空间里稍微能算得上嘈杂的也只有我俩的呼吸声,安静得很,其实大多数时间都是这样的,他话不多,我也就不多话。
相安无事,得过且过。
直觉告诉我,知道他是谁的人对我没什么好处。大哥从小就和我说,傻一点不是坏事,枪打出头鸟。
熄灯以后,夜里令人尴尬的喘息声似有若无地穿过门缝透过墙圩直逼鼓膜,又有人在发情了,前段日子还算收敛,这些时日就是越来越肆无忌惮了。我强烈建议监狱里能一人发放一副耳塞,总有人要睡觉的。
我拿枕头蒙着头的时候,外面已经有人扒着门吹口哨了嚷着什么“再叫大声点儿让我也爽爽”然后一片哄笑,这种事不光能引起人暴躁,也能让有的人兴奋,我是不知道他们进来前就是弯的还是进来后没得选。男人可真不是什么耐得住寂寞的动物啊。
像这样闹得不凶的时候,基本上狱警就等于是死的。反正人都是自愿爽一爽的,除了隔音效果实在差有点扰民之外也不算犯了什么大错,有谁会来管你的睡眠质量好不好。我就特别羡慕郭骑云,蒙上被子秒睡而且睡得死沉死沉的能力能传给我一二就好了。
第二天我理所当然地顶着一对黑眼圈去操场戳着,郭骑云同情的目光如芒在背,我仰头遮住眼睛,阳光不温不火也能让我的头疼到炸裂。
睡眠不足害死人,连带着我脾气也变得不太好,去吃午饭的路上迎面碰到昨天叫得很厉害的那人,面色红润看样子滋养得不错,可那关我屁事。我直接跟他说了,以后要么叫小声点儿要么就别在夜里做,他跟受了天大的侮辱似的扑过来,我一闪身,他自己撞在我身后的开水炉上,炉嘴直直戳进了他的左眼,他一声都没来得及吭就晕了过去,还是我帮他叫的人来。
然后晚上终于是消停了。
在我终于恢复了一觉睡到自然醒的健康作息之后没多久,今年的探监日终于是来临了。
郭骑云这是第三年在狱里过圣诞了,年年都是他妈来看他,虽然这节日平时大家都是没怎么过的,不知是满足了狱长大人的恶趣味还是什么,把探监时间安排在这几天,整个号子里的气氛跟要过年了一样热烈,穷凶极恶的一张张脸上都带了挤出层层褶子的笑。
我坐在床上看郭骑云出去又看他回来,听隔壁被放出去又被关回来,天亮又天黑,又天亮,始终没有人敲着警棍叫我的名字。
说是失落好像也不太对,我已经想见不会有人来看我了,从一开始。真到了这个时候,反而有点猜中了之后的空虚,这操蛋的生活就不能给我哪怕丁点儿惊喜吗。
怨憎地用筷子捣着餐盘里的土豆泥,对面一个人坐下,自来熟地开始打招呼。
“哟,寂寞啦?”
这种时候就别来落井下石了好吗!我翻给他的大白眼老梁一定选择性无视了。“哎我可不是嘲笑你啊,我也没人来探望,咱也算同病相怜了不是?”
咦…?
“你没家人?”老梁这年纪,就算没有孩子,怎么说也该有个老婆吧。
“我这种人啊有家人也是拖累。”他叹口气黯然神伤,“而且啊,谁愿意等我啊,你看我长得不怎么样,混得好也不至于把自个儿混到这儿来,以前还算有点小钱现在就是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了,还要蹲十年,你说谁会等我啊?”他用两个食指交叉比了个十,加上已经过去的五年,一共十五年,还是在表现良好基础上减刑减了剩下来的。
我想了半天,无法反驳。
他眯着眼睛笑得欢甚至有点儿脱了面具,透出真心实意的愉快,尽管是存着逗弄我的心思,我还是挺意外的。他说你就算再惨起码还有张脸,好太多啦。
“我们家里人基因好。”我自满,确实,大姐是个美人胚子,大哥也是无死角帅哥,我嘛对得起这个姓,阿诚哥就算不是我家的血统也是很好看的。
再抬头,老梁脸上已经是常挂的公式化的笑了,他说我知道。
我丢下筷子,刚想问他知道什么,他拾起我的筷子插在几乎没动的满满一碗白饭上,我记得大姐说过这样代表着给死人上供不吉利,小时候还因为这个抽过我的手。
老梁握着筷子末端的手缓缓松开,他说:“你大哥有些事还是经我的手办的,我什么不知道?”

06.
24号最后一批探监结束的时候,外面起了一层薄雾,巨大的号角悠扬预示着来年才可以再听见这声响,而后又是死一样的寂静,船载着那些与我无关的人走远了,我却有些舍不得,有病。
也许我是太想家了,哪里都不如家里的床睡得舒服。
从栏杆上跳下来,我准备去买点儿新鲜水果度过我的平安夜,小卖部真是越来越人性化了,营养均衡都替我考虑到。因为圣诞居然还卖起了平安果,我瞅见卖相不错,顶住高昂的价格咬咬牙买了个应应景。
手里掂着份量挺足的红果子从排着队的人群里退出来,我远远就看见老梁一个人站在墙后的阴影里,发红的阳光透过雾气大片氤氲地撒在地上,他偏守住那一隅半角轻易不踏出来,脸上全是淡漠,眼里都是讥笑,仿佛面前那一堆人都是发臭生蛆的腐烂尸骸而不是兴奋等待夜里狂欢的囚徒。
注意到我在看他,他才收起露骨的讥讽,转而假惺惺地向我招手表现得有多熟似的,我和他兴许还没他和大哥熟呢。
“你最近和老梁走得挺近?”郭骑云冷不丁从旁边冒出来,看看,这不就让人误会了。
“怎么可能!”我连声辩解,“他那是没人来看他他寂寞了来拿我开涮寻开心,你想多了。”
“没人来看他?”郭骑云嗤笑出声,“是他这么跟你说的?”
我点头,心下忐忑,我靠老梁那孙子不会又驴我吧?
“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那可是个专业小偷职业骗子。”郭骑云看了看周围突然怪里怪气地捂住嘴降低音量说,“年年都有人来看他给他送东西,是他自己坚决不见。”
日,他果然在逗我玩。
我发誓我以后会离他远一点。

365天里唯一一个开放的夜晚,没有人会高兴待在自己那间破牢房里。
走廊通道里满满的都是人,想不擦到人走过去根本就不可能,我一面大声叫着让一让一面直接用身体挤,他们吵得我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也别指望他们能听见了。
郭骑云约了我晚上去食堂打牌,我回了房间一趟,把买的平安果洗洗放在枕头旁边,像以前在家一样,有时候是大姐,有时候是阿诚哥,只有大哥不会为我做这种事。
枕头另一边放着那本《西印度毁灭述略》,和枕头床边对齐得有些强迫性的不自然,我知道有人动过它了。
不过这并不怎么要紧。
同花顺加王炸在手的时候我几乎完全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下酒的椒盐花生米迸了满桌的,连带手上扑克上都油腻腻的,唯一的一壶梅子酒因为赢了个三家清被我激动地失手打翻,泼了郭骑云一身,尤其是裤子裆上跟尿了没两样,他差点没掐死我。坐我对面的是个老手,不用指望能在面上表情看出什么,郭骑云上衣都输光了,一直用求救的目光盯我,他再输下去内裤都不剩了。
我哈哈哈甩了一把同花压了对面五个老K,四个Joker在家寂寞地无处安放,郭骑云也跟着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再脱了。我怎么就这么好人呢?这么好人还被抓起来真是没天理。我控诉着这道德沦丧的险恶世道,连郭骑云什么时候捞了衣服开溜的都没意识到。
这个过河拆桥的傻逼!
等我歪歪斜斜地被放生,脑子早就糊成一坨屎了,想回房间睡觉的脚却不知道绕到什么鬼地方去了。大概是走廊上人太多我下意识往人少的地方走了,耳边嘈杂渐渐隐没,回过神来身边已经空无一人了,空气里是淡淡的酸酚清香,我嗅了嗅鼻子。
记忆里这里已经是地下一层了,再往东去就可以到直达狱长办公室的升降梯口。只不过这里是西边,周围的牢门样式是我没见过的,暗绿色的厚实铁皮,一扇细窗都没有,每一个都长一样,甚至连房间号都没有。只有走廊尽头有一个摄像头,我估算着距离离远了些。能碰到的门都是锁住的,我尝试着推了推,是最古老的锁眼,也最结实。
“你在这里干什么?”阴冷的手搭上我的后肩,我在森森的声响里僵硬地回头,男人左眼还严实包着纱布,一脸不怀好意谁都看得出来。也正常就是了,是我害他瞎了一只眼的嘛。
“喝多了,迷路。”我抖开他的手,“你也迷路?”他可能是跟着我来的,我居然没有察觉,酒精让人感官迟钝啊。
他咬牙切齿地瞧了瞧尽头黑漆漆一片,“你当我是傻子?这儿是什么地方,我来了两年都一点没察觉。”
“我真的是迷路。”我摊了摊手表示无奈,他不信我也没办法,我把他扔在身后自己按原路返回。上楼梯的时候我刻意停下来等等看,他没再跟上来。
我继续上楼,我的房间在四层,从地下一层慢慢爬上去,到三楼半我就不行了停下来扶着楼梯喘气,背上起了一层薄汗。
还没等我顺过这口气,身后的巨大推力破坏了身体重心,我扒着梯栏的手没使上劲儿,脚下一崴,笔直滚了下去,以头抢地。
最后的意识结束于天旋地转的磕磕撞撞。
地砖真他妈凉啊。

07.
我摔断了右腿。
人家在过圣诞,我吊着腿在挂水。怎一个惨字了得。
楼梯上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我没看清是谁就滚了下去。等我醒过来,人已经躺在医务室了,满眼的白。
正好有人走进来,我问:“这…”刚出口一个字,下面的话都被堵在喉咙里,貌美如花的姑娘盘着长发穿着白大褂踩着13cm的红色高跟鞋抱着病例簿子满面寒霜轻启朱唇:“不想死就闭嘴。”
我突然就想起了郭骑云和老梁都跟我提过的黑寡妇。
好的我闭嘴。
她调了调挂着的点滴速率,在病例本上记了几笔,我看见她写字的手,修长但不细嫩,想必以前过得并不好。
“看呆了?”她停下笔,忽然露出妖冶的笑容伏下身靠近我,脸和我的脸之间相差不过半分米。她的香水是百合味儿的。
我刚想答是啊,余光里门口一个黑影出现,我的话又一次卡在嘴边。当着狱长的面调情是不是会被关小黑屋啊?
她看我不自在也察觉有人来了,起身时还按了按我插着针头的手背,疼死我了。我一看,吊瓶都回血了,靠。
“他情况怎么样?”狱长大人当什么都没看到,由着她虐待我,好在还知道关心我的身体状况。
“轻微脑震荡和脱水,皮肤表层组织受挫,右腿小腿骨轻度骨裂。”她语速极快一项一项数着听得我心惊胆战,狱长点点头说:“那就是没什么大问题了,现在他头脑清醒吗?”
“清醒,非常适合问话。”
原来他们只关心我能不能回答问题,最后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掉下来。
她出去之后,狱长拖了张椅子坐在我病床旁边,被他盯得我往被子里缩了缩只露一个头在外面,奇怪我在紧张什么?
“你摔下来的地方是监控死角,只能看到你是怎么连滚两层楼梯趴在三楼楼梯口挺尸的,看不到是怎么被下手的,同样,三楼四楼的监控也没有拍到有人逃离楼梯间。”他陈述着调查结果,停顿了下才说:“所以你要告诉我,你是撞鬼了?”
真假的?!我是无神论者啊!
“会不会是有人黑进了监控系统?或者在有人发现我之前他根本没有离开楼梯间,然后随着看热闹的人群一起涌出去了?”我极力给自己的倒霉经历找一个科学的解释。
他笑,夸奖我脑筋动得挺快。
那是,我是靠脑子吃饭的好吗。
“你们内部人员有问题。”我选择直言不讳,他对我的直接没有丝毫我预想中的反应,只说:“你都看出来了,我会不知道吗?”眼神像在骂我是个蠢货,我有点挫败,以为能再被夸一次的。
“你知道还不…”我唯唯诺诺嘟囔,气势上又低了他一截,不过我原谅自己,我可是病号,不能大声说话的。
“还不干吗?全部拔除掉?”他换了左腿跷在右腿上面,“他们有他们的用处,放在眼前总比藏在背后来得好。”
哦,怪不得我还能看见那俩在浴室执勤的。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你也是命大,怎么都死不掉。”他好像对我每次的死里逃生很遗憾似的,“这都第几批了?”
这个还真得好好数一数算一算,一时也想不清。这样想的话,我还挺佩服自己的,多么顽强多么机智多么旺盛的生命力。
“不知道让你那个搅风弄雨的哥哥晓得了,会是什么反应。”他轻轻摩挲着腕表,突然提起我大哥来,还告诉我:“有人在缅甸某个小镇看到明家主事人,消息已经传开了,你说有了你大哥的行踪,想杀你的人会不会换个更有价值的目标?”
那就太好了好吗!反正不用担心大哥的安危,他们去对大哥下手,就是木头撞铁板。
不过大哥都跑路到缅甸去了…难怪他没时间管我。
“看来你一点都不担心你亲哥。”
“我大哥要是在,肯定希望我多担心担心自己。”以免给明家丢份,我要是没出息地死在这儿,墓碑上还姓不姓明就另说了。
狱长站起身准备走的时候我又想起来一件事。
我告诉他在我摔下来之前我见过左眼瞎了的那人,他却说:“他死了,自己房里用衣服吊死的。”
“…自杀?”
狱长盯着我,眼梢有些红,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长久地瞪着眼造成的,他突然绽出一个笑:“不是自杀。”
嗯?
“还能是什么呢?”
…说话可以不要大喘气儿吗!
“你怀疑他?”
那不是必然的嘛,他对我肯定怀恨在心啊,虽然我不是故意的。“他有动机。”
“但没时间,摄像头拍到他在你出事的时候离你很远。”
“那他当时在做什么?”
狱长长久地抿着嘴,他踢开了椅子,擦滑地面的尖锐声响引得站门外的医生露了个头望进来两眼。
我就知道这事儿又是不该我知道的。
我急忙卖乖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他不答我,招手让人进来表示他问完了。医生美女扬着眉从鼻子里出气:“什么时候出院,我说了算,你问老师有什么用。”
我缩了缩脖子,真怕她给我来上一针随便什么氰化钾我就可以长眠不起了。
“事情我会查清楚,你好好养伤,痊愈之前,什么都不准做,哪里都不准去。”他话是对我说的,叮嘱的却是黑寡妇,是要她看住我的意思?也不等我点头,就甩着衣摆走了,独断专行,霸王行径。
她接着狱长的位子坐下来,捏着我脸左看看右看看,煞有介事地评价:“小白脸儿是不错,难怪我姐们儿为你哥迷得神魂颠倒六亲不认的。”
我还被她捏着两颊撅着嘴呢,吐词不清地嘟囔:“绳莫发卦(什么八卦)?”对不起,迷我哥的人太多了,又不是板上钉钉的嫂子我也没必要每个人都记得。
“汪家那丫头啊,说起来和你们家是世仇呢,怎么样?像不像言情小说里的经典情节?”她咯咯地笑起来,睫毛弯弯很好看,一点也不见真替她所谓的“姐们儿”惋惜的样子,“我劝过她呀,她一颗恋爱脑能听进去什么,哎自古多是薄情郎,你们男人啊,就没一个好东西。”她动手敲敲我用石膏吊起来的腿,完全没感觉,我都准备好哼唧两声了,堵在嗓子里出不来,一时尴尬。
“那狱长大人呢?也不是好东西?”
她瞪了我一眼,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包瓜子开始嗑。“老师是你们可以比的吗。”
“你为什么叫他老师?”
她顿了顿,视线向下飘,是在回忆,额前有一缕黑发散下来沿着颊线垂在颈窝里,良久才抬起头对上我的视线微笑得无懈可击,她说:“关你屁事儿。”
我突然发现爆粗口的女人也挺可爱的。


08.
因为没能过成圣诞,我提了个小要求,那天买的平安果放在房间里都没机会吃,于曼丽哼了声“还真是个少爷”踩着高跟鞋蹬蹬蹬昂着头出门,下午郭骑云就带着果子来看我了。
“你怎么来了?”我歪头看他身后跟着的俩狱警站在门口没动。
“上面不同意我也不可能站在这儿啊。”他把红得发紫的果子在手上掂了掂然后扔进我怀里,“要这个对吧?”
我笑嘻嘻接住,摸了摸,表面皮都有点儿皱了。
“我还当你伤多重呢,气色这么好,随时都能回去吧。”
“哪儿能啊。”我想提一提腿,石膏太重根本动不了,“我这腿,得大补,得静养!”
“你这是到号子里来继续当皇帝啊。”他笑我,我觉得他是在嫉妒。
“嘘—!别瞎说,皇帝肯定是我们伟大的典狱长啊,我最多就皇帝下面的一小卒子。”
“狱长又不在,你还拍什么马屁?”
我捂住嘴,万一有窃听器呢,我要是说他坏话还不交待在这儿,祸从口出,我要谨慎。
“你真没看清推你下楼的人啊?”
“看见了我第一个捶他,小爷是好欺负的吗。”
“行了你也别嘴上逞能,我跟你说,A009那娘们儿死了之后,他相好的可是扬言等你回去要给你好看,你悠着点。”
“有种他现在来啊,他敢吗?”我啐了一口,没当回事。
郭骑云没待太久一会儿功夫就被押回去了,于曼丽也不是总待在我身边,不知道她在忙什么,我觉得她应该挺闲的,但是她好像也不能随意出去,一年到头都待在这地方。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啊。”她说这话的时候嘴里咬着红色头绳,手上正捋着头发高高耸起,“你们男人啊,就喜欢恃强凌弱,有点儿肥膘真把自己当腱子肉了,你看这儿多好,一个个都是孙子…我就喜欢看你们憋屈。”高傲的白天鹅,到底是有多厌恶男人啊?
“所以你很喜欢这里咯?”
“喜欢啊。”她没有犹豫,也没有看我,声音轻飘飘陷在空气里,不知道在试图说服谁。我反正是不信,这里这么无趣,整天对着灰霾的天惨痛的脸挣扎的哀嚎,对生命简直是一种奢侈的浪费——尤其是对她来说。
“如果可以出去呢,有机会我带你出去,好不好?”
她惊讶地张着嘴,显出了一点不是那么精明的模样,甚至是有点笨拙的纯真。她的上唇碰着下唇而后又微微分开,反复几次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我知她内心动摇了。
“你看你也不是真的想待在这嘛。”
“呵,你试探我?”她微眯着眼睛,像只白狐,身后竖着防备的毛尾。
我毫无办法。
“我是试探你,但说的也是真的。”
她再不看我,端着盆低下头,葱白的手伸向我的腿。她梗着声音说:“该拆石膏了。”

复健没有进行太久,于曼丽百无聊赖吹着泡泡糖看我扶着围栏在天台上驮着龟壳似的慢慢溜达,我装着要摔大叫“哎哟”一声,她插着口袋无动于衷,白大褂被风扬起,黑色长发衬得她更苍白了。
“有什么好看的?”我也不觉得尴尬,自己站好,远目看去天那么沉,压得海平面低得死水微澜,正是下午四五点钟的光景,却灰蒙一片。
“明台,你的幸福太多了,你不知道。”她任由呼呼的海风把发丝吹乱直往脸上拂,“能看见海,看见天,看见太阳东升西沉,看见海浪一波一波潮涨潮落,这就是我能得到的全部了。”
“得到?你争取过吗?”
“不是所有争取都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她趴在栏杆上枕着胳膊对我笑,黑白分明的瞳孔仿佛把我心里所想掏空,一干二净,她继续说,“少爷心性,怎么谁都护着你呢,这人和人的命啊,就是不一样。”
啧,谁护着我了,没见在这鬼地方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吗?
腹诽着,海岸线上开始冒出了个深色的尖儿,伴着低鸣的号角逐渐驶来,像足了某种龇牙咧嘴的巨兽,尽管它周身雪白,深蓝的海军标志孤零零又亮堂堂地飘在海空中央。
它征服不了海域,这片海域对它也不热情。
物资船进港了,最高处的摆钟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
没有惊醒任何人,整个岛还是一口沉寂的铁笼。
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来这一趟可不容易,还以为物资官都是大爷呢,到这儿居然不受待见,搬运货物的都是船上的兵,只两三接收员站下面校对物资清单。
“好大的派头啊,狱长都不亲自迎接的?”
于曼丽嘁了声,他们算什么东西,说不定军长来,老师能有心情见一见。
“就不怕下次没人来送货?”
“他们不敢。”
果然牛逼。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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